銀茂老漢的墳高高聳起,猶如一座小小的山峰。這里人的講究:父母下葬后,清明節(jié)兒子要圍著墳培土。銀茂老漢一生養(yǎng)了十三個兒女,雖成活率不高,六男一女。但六個山丘般壯實的莊稼漢圍著一個墳?zāi)古嗤粒B續(xù)三個清明,銀茂老漢的墳還能不成為一座山峰?
我站在墳前久久地凝望,墳上的土培了不久,但旁邊土坎上的葛藤已開始向墳丘探索爬行。銀茂老漢生前沒少照料這些葛藤,這些葛藤是不是也有了靈性,要爬上墳頭,看著主人?抑或是銀茂老漢丟不下這些葛藤,活著的時候穿它、用它,死了也舍不得離開它,要拉它與自己為伴?
葛藤若有靈性,該恨銀茂老漢,他的鐮刀不知割斷了多少葛藤的青春。一捆捆藤條大鍋里蒸熟,石碾上碾爛,水中浸泡、蕩滌,提煉出一根根柔軟堅韌的筋條,然后擰成了一雙雙結(jié)實的“葛麻”鞋,載托起一群粗壯的莊稼漢。
葛藤若有靈性,也該謝銀茂老漢,是銀茂老漢把滿山的野葛當(dāng)莊稼一樣看待,不僅不許牛嚼羊啃,而且還把他們栽植到坎坎澗澗。本該在蔓草中自生自滅的葛藤,卻化成了一雙雙可媲美于傳統(tǒng)麻鞋的“葛麻”鞋,走村過鎮(zhèn),風(fēng)光無限。
不知銀茂老漢可否有靈,你若有靈,和我一起數(shù)數(shù),看有多少根葛藤向你的墳頭爬來:一根,兩根,三根……
這一根啊,它可是你年輕時腰間捆的那一根。那時,你還是“十八歲的哥哥”,一個初夏的早晨,你擔(dān)柴下山,忽見兩頭牛正抵得難解難分,南溝周家的那頭大公牛已被另一頭牛抵到了崖邊,你甩掉柴擔(dān)沖了上去,運足了力氣,“嗨”的一聲,推開了山背后跑來的誰家的野牛,緊扎在你腰間的那條葛藤,竟斷成了幾截。摸著你腰間那道深深的紅印,周家的姑娘心疼得珠淚滾滾。也許正是這一心疼,才使得這個瘦弱的小腳女鼓起了此后挑水砍柴做飯,養(yǎng)大了六個粗壯的你的勇氣。
這一根啊,它可是從大火中捆出了一家人一個冬春活命的那一根。那年,老大五歲,老二三歲,老三剛滿月。土匪李存道進山搶糧,你家地僻,本已免過一劫,可土匪打道時串嶺壓架子的發(fā)現(xiàn)半山竹園后竟掩藏著一戶人家,順手一把火點燃了你家的三間瓦房。土匪剛離開,你便不顧大家的勸阻,沖出樹林,鉆進了熊熊大火中,硬是憑一根葛藤,捆出了兩床已在冒煙的破棉被,里面還裹著兩袋玉米。
這一根啊,可是抽斷了你與老大父子之情的那一根。食堂飯吃不成了,后溝里的幾棵榆樹都被人剝光了皮,你卻有法子用二斗包谷為大兒子娶回了一房媳婦,可你容不得兒子幫媳婦“偷出販進”――為娘家而打你藏在樓上的幾斗救命包谷的主意。從未打過兒子的你,將一根粗壯的葛藤在水中一浸,三股擰成一根,直打得老大渾身道道血痕,媳婦跪地求饒,小腳女人與老二老三老四哭作一堆。老大在炕上直躺了五天,起來后堅決不帶你一根草,和媳婦出門別居,并聲言對你活不養(yǎng)、死不葬。從未流過淚的你哭了,“成兒啊,我可都是為了你好,你不能這樣絕情啊……”可老大義無反顧。后來你也默許小腳女人偷偷給老大送東送西,可老大在你有生之年還是沒有正眼看過你,雖然你死后他也曾跪在你的靈前哭得不能起身。
這一根啊,可是把你送下懸崖的那一根。淘氣的老六上樹抓知了,摔得頭破血流,昏迷不醒。你一根葛藤系身,攀上懸崖采草藥,誰成想與你相伴幾十年、感情深厚的葛藤,這一次卻很不仗義地給你雪上加霜,將你丟下懸崖,臉上頭上跌得比老六更慘,只是你沒有昏迷,手中的草藥還抓得挺緊。
這一根啊,可是系著你屋檐下一兜兜大棒子的那一根。初冬的晚上,你的火炕口上,疙瘩火正旺,火旁的蒲籃里,放著已經(jīng)干透了的一兜兜大棒子。你總是陰沉著的臉這時也會像春天的青山般開了花,從不敢靠近你的屁娃娃也知道你這時會變得很可人。只要我們圍著蒲籃一穗一穗地剝包谷,你就會有一個一個迷人的故事:豬八戒偷吃了如來佛給涇河老鱉捎的包谷饃;織女一年過一次鵲橋,給牛郎洗365個鍋……
這一根啊,可是……可是套上你脖子的那一根。一輩子只養(yǎng)別人的你,老來半身不遂,躺在炕上靠別人養(yǎng)你。老六張羅著給你看病,可誰知剛能讓你挪動身子,一家人放心地留你在家中而趕著秋忙下地,但回來時卻發(fā)現(xiàn)有一根葛藤一頭系著你的脖子,一頭系在窗欞上,你猶如墊高了枕頭在熟睡,十分的安詳,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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