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頭發(fā)原來是什么顏色已經(jīng)很費猜了,因為它現(xiàn)在是純粹珠銀白。
他的身材很瘦小,比一般中國人還要矮上一截。加上白色的頭發(fā),如果從后面看上去,恐怕沒有人會想到他是美國人--我多么希望他不是美國人。每次,當我懷著敬畏的目光注視他,我心里總羼合著幾分嫉妒、幾分懊惱、幾分痛苦。為什么,當我發(fā)現(xiàn)一個人,秉賦了我所欽慕的諸般美德,而他卻偏偏是一個美國人呢?為什么在我心中那個非常接近完美的人,竟不屬于我自己的民族?
他已經(jīng)很老了,聽說是六十七。他看起來也并不比實際歲數(shù)年輕。當然,如果他也學中國老頭的樣子,坐在大躺椅里抱孫子玩,閑來就和一般年紀的人聊天喝酒,或是戴著老花眼鏡搓麻將,那么,他也許看起來不致這么憔悴吧!
他身上所有的東西大概也都落伍二十年了,細邊的眼鏡,寬腿的褲子,帶著長鏈子的懷表,以及冬天里很古怪的西裝。每在走廊上碰面,我總要偷偷地看他幾眼,那些古老的衣物好像從來也沒有進步的跡象。我常常懷疑,他究竟藏有多少條這種可笑的褲子?為什么永遠也穿不完呢?
他頸上的皺折很深很粗,臉上的皮膚顯然也有掛下來的趨勢。如果要把那些松弛的地方重新?lián)物枬M,恐怕還得三十磅肉呢!他有一個很尖峭的鼻子--那大概就他唯一不見皺紋的地方了。他的眼光很清澈,稍微有點嚴厲,長方帶尖的臉型襯著線條很分明的薄嘴唇,嘴角很倔強地向下攏著,向里陷著。使他整個的容貌都顯露出一種罕見貴族氣質(zhì)。
那年,我是二年級,他就到學校來了。他是來接任系主任的?墒撬麆倎韼滋炀唾N出海報要招募合唱團員,我當時很從心里憐憫他,不過也有幾分認為他是太幼稚太不明實況。其實當個系主任就夠忙的了,何苦又自己另找罪受,他所征來的那批人馬,除了少數(shù)幾個,大部份連五線譜都認不清楚的。每天中午休息的時侯,他們就在二樓靠邊的那間教室里練習。一首歌翻來覆去地唱了有個把月,把每個人的耳朵都聽膩了,他們還是唱不準。后來記不清有一次怎樣的集會,他們居然正式登臺了。唱的就是那首人人已經(jīng)聽夠了的歌。老桑先生急得一面指揮一面用他以前在大陸上學過的蘇州話幫腔,結果還是不理想。其實那次失敗并不意外--甚至我想連他自己也不會覺得有什么意外的。
意外的是四年后一個美麗的春天晚上。這被邀請坐在學校的大禮堂里。紫紅絨的帷幕緩緩拉開,燦爛的花籃在臺上和臺下微笑著,節(jié)目單很有分量地沉在我的手中,優(yōu)雅的管弦樂在臺上奏著,和諧的四重唱繚繞而彌漫。我不能不感到驚訝,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這些年來,他用的是怎樣的一根指揮棒。
他又是個極仔細的人。那時侯學校宿舍還沒蓋好,所有的女生都借住在陽明山腰的一個夏令營地時,山上的墳蟲很多,我們經(jīng)常是體無完膚的。有一次,他到山上看我們,飯后大家坐在飯廳的里,他的眼睛盯在那兩扇紗門上,看來往的同學怎樣開關它。其實大部分的同學是只管開門不管關門的。許多人只顧走進走出,然后就隨便由自動彈簧去使它合上了。他看了一會,站起來。我還以為他要發(fā)表有關生物學的演講呢--他學的是生物--不料他很嚴肅地直走到紗門前。
/"知道為什么有這么多的蚊子嗎?/"他的目光四下巡視,沒有人說話,他指著不甚合攏的門說:/"門不是這樣關的,這樣一定有縫。/"
他重新把門攤開,先關好其中第一扇,然后把第二扇緊緊地合上去,最后又用力一拉。紗門合攏了,連空氣都不夾呢!他滿意地微笑,又沉默地退到座位上去了。
我特別喜歡看他坐在書庫里的樣子。這兩年來,學校不斷地擴充,圖書館的工作不免繁復而艱巨,要把一個貧乏的,沒有組織、沒有系統(tǒng)的圖書館重頭建設起來,真需要不少的的魄力呢?我真不曉得他為什么又和這種工作發(fā)生了關系。那年我被分到圖書館做工讀生,發(fā)現(xiàn)所有的舊次序都需要另編,真讓我不勝驚駭。每次,當編排書目的時候,他好像總在那里。安靜地,穿著一身很干凈的淺顏色衣服,坐在高高的書架下面,很仔細地指導工作。他的樣子很慎重,也很怡然。日子久了,偶然走進書庫如果他不在那里,我好像也能看見一個銀發(fā)的影子坐在那兒。好幾次,我很沖動地想告訴他那四個字--皓首窮經(jīng)。但我終于沒有說,用文字去向一個人解說他已經(jīng)了解、已經(jīng)踐行的真理,實在有點可笑。
想他是很孤單的,雖然他那樣忙。桑夫人已經(jīng)去世多年了,學校里設有一個桑夫人紀念獎學金。我四年級的時候曾經(jīng)得到它。那天,他在辦公室見我,用最簡單的句子和我說話。他說得很慢,并且常常停下來,盡可能的思索一個簡單的字匯一一后來我漸漸知道這是他和中國人說話的習慣。其實他的蘇州話說得不錯,只是對大多數(shù)的學生而言,聽英文還比聽蘇州話容易一些!
/"哦,是你嗎?/"他和我握手,我忽然難受起來,我使他想起他的亡妻了。我覺得那樣內(nèi)疚。
/"我要一張你的照片,/"他很溫和地說,/"那個捐款的人想看看你。/"
/"好,/"我漸漸安定下來,/"下禮拜我拿給你。/"
/"我可以付洗照片的錢。/"他很率真地笑著。
/"不,我要送給你!/"
那次以后,我常常和他點點頭,說一句早安或是哈羅。后來我畢業(yè)了,仍舊留在學校里,接近他的機會更多了。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那清澈的雙目中有一只是瞎了的!那天我和他坐在一輛校車里、他在中山北路下車。他們系里的一個助教慌忙把頭伸出窗外。
/"桑先生。/"他叫著,/"今天坐計程車回去吧,不要再坐巴士了。/"
他回過臉來,像一個在犯錯的邊緣被抓到的孩子,帶著頑皮的笑容點了點頭。
/"你看,他就是這樣。人病著,還不肯停。/"那助教對我說,/"并且他有一只眼已經(jīng)失明了,還這樣在街上橫沖直撞的叫人擔心。/"
我忽然覺得喉頭被什么哽咽住了,他瞎了一只眼!難怪他和人打招乎的時候總是那樣遲鈍,難怪他下樓梯的時候顯得那樣步履維艱。他必定忍受了很大的痛苦,什么都不為,什么都貪圖,這是何苦來呢!
/"只有受傷者,才能安慰人/"或許這就是上帝準許他盲目的唯一解釋。學生有了困難,很少不去麻煩他的。常?此麕е粋學生走進辦公室來,慢慢地說:/"這個男孩他需要幫助。/"他說話的時候每每微佝著腰,一只手搭在那學生的肩膀上,他的眼光透過鏡片,透露出深切真摯的同情--以致讓我覺得他不可能瞎過,他總讓我不由自己地想起一句話:/"從來沒有一個人,像屈身幫助一個孩子的人那樣直。/"
他所唯一幫不上忙的工作,恐怕就是為想放洋的人寫介紹信了。有一次,吳氣急敗壞地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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