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月盈之夜,我恍惚總能看見一幢筑在懸崖上的小木屋,正啟開它的每一扇窗戶,諦聽遠遠近近的潮音。
而我們的心呢?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于一個無聲的世代了。只是,當滿月的清輝投在水面上,細細的潮音便來撼動我們沉寂已久的心,我們的胸臆間遂又鼓蕩著激昂的風聲水響!
那是個夏天的中午,太陽曬得每一塊石頭都能燙人。我一個人撐著傘站在路旁等車?諝饽梢粓F不動的熱氣。而漸漸地,一個拉車的人從路的盡頭走過來了。我從來沒有看過走得這樣慢的人。滿車的重負使他的腰彎到幾乎頭臉要著地的程度。當他從我面前經(jīng)過的時侯,我忽然發(fā)現(xiàn)有一滴像大雨點似的汗,從他的額際落在地上,然后,又是第二滴。我的心剎那間被抽得很緊,在沒有看到那滴汗以前,我是同情他,及至發(fā)現(xiàn)了那滴汗,我立刻敬服他了--一個用筋肉和汗水灌溉著大地的人。好幾年了,一想起來總覺得心情激動,總好像還能聽到那滴汗水擲落在地上的巨響。
一個雪睛的早晨,我們站在合歡山的頂上,彎彎的澗水全都被積雪淤住。忽然,覺得故國冬天又回來了。一個臺籍戰(zhàn)士興奮在跑了過來。
/"前兩天雪下得好深!有一公尺呢!我們走一步就鏟一步雪。/"
我俯身拾了一團雪,在那一盈握的瑩白中,無數(shù)的往事閃爍,像雪粒中不定的陽光。
/"我們在堆雪人呢。/"那戰(zhàn)士繼續(xù)說,/"還可以用來打雪仗呢!/"
我望著他,卻說不出一句話,也許只在一個地方看見一次雪景的人是比較有福的。只是萬里外的客途中重見過的雪,卻是一件悲慘的故事。我抬起頭來,千峰壁直,松樹在雪中固執(zhí)地綠著。
到達麻瘋病院的那個黃昏已經(jīng)是非常疲倦了。走上石梯,簡單的教堂便在夕暉中獨立著。長廊上有幾個年老的病人并坐,看見我們便一起都站了起來,久病的臉上閃亮著誠懇的笑容。
/"平安。/"他們的聲音在平靜中顯出一種歡愉的特質(zhì)。
/"平安。/"我們哽咽地回答,從來沒有想到這樣簡單的字能有這樣深刻的意義。
那是一個不能忘記的經(jīng)驗,本來是想去安慰人的,怎么也想不到反而被人安慰了。一群在疾病中和鄙視中延喘的人,一群可憐的不幸者,居然靠著信仰能笑出那樣勇敢的笑容。至于夕陽中那安靜、虔誠、而又完全饒恕的目光,對我們健康人的社會又是怎樣一種責難啊!
還有一次,午夜醒來,后庭的月光正在漲潮,滿園的林木都淹沒在發(fā)亮的波瀾里。我驚訝地坐起,完全不能置信地望著越來越濃的月光,一時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快樂,還是憂愁。只覺得如小舟,悠然浮起,浮向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遠的青天,而微風里橄欖樹細小的白花正飄著、落著,矮矮的通往后院的階石在月光下被落花堆積得有如玉砌一般。我忍不住歡喜起來,活著真是一種極大的幸福--這種晶瑩的夜,這樣透明的月光,這樣溫柔的、落著花的樹
生平讀書,最讓我感慨莫過廉頗的遭遇,在那樣不被見用老年,他有著多少凄愴的徘徊。昔日趙國的大將,今日已是伏櫪的老驥了。當使者來的時候,他為之/"一飯斗米。肉十斤,披甲上馬,以示尚可用/"的苦心是何等悲哀。而終于還是受了讒言不能擢用,那悲哀就更深沉了。及至被楚國迎去了。黯淡的心情使他再沒有立功的機運。終其后半生,只說了一句令人心酸的話:/"我思用趙人。/"
想想,在異國,在別人的宮廷里,在勾起舌頭說另外一種語言的土地上,他過的是一種怎樣落寂的日子!名將自古也許是真的不許見白頭吧!當他嘆道:/"我想用我用慣的趙人/"的時候,又意味著一個怎樣古老、蒼涼的故事!而當太史公記載這故事,我們在二千年后讀這故事的時候,多少類似的劇本又在上演呢?
又在一次讀韋莊的一首詞,也為之激動了好幾天。所謂/"溫柔敦厚/"應該就是這種境界吧?那首詞是寫一個在暮春的小樓上獨立凝望的女子,當她傷心不見遠人的時候,只含蓄地說了一句話:/"千山萬水不曾行,魂夢欲教何處覓。/"不恨行人的忘歸,只恨自己不曾行過千山萬水,以致魂夢無從追隨。那種如泣如訴的真情,那種不怨不艾的態(tài)度,給人一種凄惋低迷的感受,那是一則怎樣古典式的愛情啊!
還有一出昆曲《思凡》,也令我震撼不已。我一直想找出它的的作者,但據(jù)說是不可能了。曾經(jīng)請教了我非常敬服的一位老師,他也只說:/"詞是極好的詞,作者卻找不出來了,猜想起來大概是民間的東西。/"我完全同意他的見解,這樣拔山倒海的氣勢,斬鐵截釘?shù)囊庵,不是正統(tǒng)文人寫得出來的。
當小尼趙色空立在無人的回廊上,兩旁列著威嚴的羅漢,她卻勇敢地唱著:/"他與咱,咱與他,兩下里多牽掛,冤家,怎能夠成就了姻緣,就死在閻王殿前,由他把那碓來舂,鋸來解,磨來挨,放在油鍋里去炸。啊呀,由他。只見活人受罪,那曾見死鬼戴枷。啊呀,由他,只見活人受罪,那曾見死鬼戴枷,啊呀,由他火燒眉毛且顧眼下,/"接著她一口氣唱著,/"那里有天下園林樹木佛,那里有枝枝葉葉光明佛,那里有江湖兩岸流沙佛,那里有八萬四千彌陀佛。從今去把鐘佛殿遠離卻,下山去尋一個少年哥哥,憑他打我、罵我、說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彌陀般若波羅。便愿生下一個小孩兒,卻不道是快活煞了我。/"
每聽到這一須,我總覺得心血翻騰,久久不能平伏,幾百年來,人們一直以為這是一個小尼姑思凡的故事。何嘗想到這實在是極強烈的人文思想。那種人性的覺醒,那種向傳統(tǒng)唾棄的勇氣,那種不顧全世界鄙視而要開拓一個新世紀的意圖,又豈是滿園嗑瓜子的臉所能了解的?
一個殘冬的早晨,車在冷風中前行,收割后空曠的禾田蔓延著。冷冷請清的陽光無力地照耀著。我木然面坐,翻著一本沒有什么趣味的書。忽然,在低低的田野里,一片繽紛的世界跳躍而出。/"那是什么。/"我驚訝地問著自己,及至看清楚一大片雜色的杜鵑,卻禁不住笑了起來。這種花原來是常?吹降,春天的校園里幾乎沒有一個石隙不被它占去的呢!在瑟縮的寒流季里,乍然相見的那份喜悅,卻完全是另外一種境界了。甚至在初見那片燦爛的彩色時,直覺里中感到一種單純的喜悅,還以為那是一把隨手散開來的夢,被遺落在田間的呢!到底它是花呢?是夢呢?還是虹霓墜下時碎成的片段呢?或者,什么也不是,只是……
博物館時的黃色帷幕垂著,依稀地在提示著古老的帝王之色。陳列柜里的古物安靜的深睡了,完全無視于落地窗外年輕的山巒。我輕輕地走過每件千年以上的古物,我的影子映在打蠟的地板上,旋又消失。而那些細膩樸拙的瓷器、氣象恢宏的畫軸、紙色半枯的刻本、溫潤暇的玉器,以及微現(xiàn)綠色的鐘鼎,卻凝然不動地閃著冷冷的光。隔著無情的玻璃,看這個幼稚的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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