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人什么時候開始,我變成了一個容易著急的人。
行年漸長,許多要計較的事都不計較了,許多渴望的夢境也不再使人顛倒,表面看起來早已經(jīng)是個可以令人放心循規(guī)蹈矩的良民,但在胸臆里仍然暗暗的郁勃著一聲悶雷,等待某種不時的炸裂。
仍然落淚,在讀說部故事諸葛亮武侯廢然一嘆,跨出草廬的時候;在途經(jīng)羅馬看米開朗基羅一斧一鑿每一痕都是開天辟地的悲愿的時候,在深宵不寐,感天念地深視小兒女睡容的時候。
忽焉就四十歲了,好像覺得自己一身竟化成二個,一個正咧嘴嘻笑,抱著手冷眼看另一個,并且說:
/"嘿,嘿,嘿,你四十歲啦,我倒要看看你四十歲會變成什么樣子哩!/"
于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開始等待起來,滿心好奇興奮伸著脖子張望即將上演的/"四十歲時/",幾乎忘了主演的人就是自己。
好幾年前,在朋友的一面素壁上看見一幅英文格言,說的是:
/"今天,是此后余生的第一天。/"
我諦視良久,不發(fā)一語,心里卻暗暗不服:
/"不是的,今天是今生到此為止的最后一天。/"
我總是著急,余生有多少,誰知道呢?果真如詩人說的/"百年梳三萬六千回/"的悠悠櫛發(fā)歲月嗎?還是/"四季攸來往,寒暑變?yōu)橘\,偷人面上花,奪人頭上黑/"的霸道不仁呢?有一年,眼看著患癌癥的朋友史惟亮一寸寸的走遠,那天是二月十四,日歷上的情人節(jié),他必然還有很綿纏不足的愛情吧,/"中國/"總是那最初也是最后的戀人,然而,他卻走了,在情人節(jié)。
我走在什么時候?誰知道?只知道世方大劫,一切活著的人都是叨天之幸,只知道,且把今天當作我的最后一天,該愛的,要來不及的去愛,該恨的,要來不及的去恨。
從印度尼泊爾回來,有小小的人世間的得意,好山水,好游伴,好情懷,人生至此,還復何求?還復何夸?回來以后,急著去看植物園的荷花,原來不敢期望在九月看荷的,但也許咯什米爾的荷花湖使人想癡了心,總想去看看自己的那片香紅,沒想到她們?nèi)栽谀抢,比六月那次更灼然;丶颐Υ螂娫捀嬖V慕容,沒想到這人險陰,竟然已經(jīng)看過了。
/"你有沒有想到,/"她說,/"就連這一池荷花,也不是我們/"該/"有的!/"人是要活很多年才知道感恩的,才知道萬事萬物包括投眼而來的翠色,附耳而至的清風,無一不是豪華的天寵。才知道生命中的每一剎時間都是向永恒借來的片羽,才相信胸襟中的每一縷柔情都是無限天機所流瀉的微光。
而這一切,跟四十歲又有什么關連呢?
想起古代的東方女子,那樣小心在意的貯香膏于玉瓶,待香膏一點一滴的積滿了,她忽然竟渴望就地一擲,將猛烈的馨香并作一次揮盡,啊!只要那樣一度,夠了。
想起絕句里的劍客,/"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似君,誰有不平事?/"分明一個按劍的俠者,在清晨跨鞍出門,渴望及鋒而試。
想起朋友亮軒少年十七歲,過中華路,在低矮的小館里見于右任的一幅聯(lián)/"與世樂其樂,為人平不平/",私慕之余,竟真能效志。人生如果真有可爭,也無非這些吧?
又想起楊牧一把紙扇,扇子是在浙江紹光買的,那里是秋瑾的故居,扇上題詩日:連雨清明小閣秋,
橫刀奇夢少時游。
百年堪羨越園女,
無地今生我擲頭。
冷戰(zhàn)的歲月是沒有擲頭顱的激情的,然而,我四十歲了,我是那揚瓶欲作一投擲的女子,我是那挎刀直行的少年,人世間總有一件事,是等著我去做的,石槽中總有一把劍,是等著我去拔的。
去年九月,我們?nèi)宜娜说胶愦阂挥。由于娘家至今在屏東已住了二十八年,我覺得自己很有理由把那塊土地看作故鄉(xiāng)了。陽光薄金,秋風薄涼,貓鼻頭的激浪白亮如拋珠濺玉,立身蒼茫之際,回顧渺小的身世,一切幼時所曾羨慕的,此刻全都有了。曾聽人說流星劃空之際,如果能飛快的說出祈愿便可實現(xiàn),當時多急著想練好快利的口齒啊,而今,當流星過眼我只能知足的說:
/"神啊,我一無祈求!/"
可是,就在那一天,我走到一個小攤子前面,一些褐斑的小鳥像水果似的綁成一串吊在門口,我習慣后伸出手摸了它一下,忽然,那只鳥反身猛啄我一口,我又痛又驚,急速的收回手來,惶然無措的愣在那里。
就在那一瞬間,我忽然忘記痛,第一次想起鳥的生涯。
它必然也是有情有知的吧?它必然也正憂痛煎急吧?它也隱隱感到面對死亡的不甘吧?它也正郁憤悲挫忽忽如狂吧?
我的心比我的手更痛了。這是我第一次遇見不幸的伯勞,在這以前它一直是我案頭古老的《詩經(jīng)》里的一個名字,/"七月鳴/"。
便是伯勞了,伯勞也是/"勞燕分飛/"典故里的一部分。
稍往前走,朋友指給我看烤好的鳥,再往前走,他指給我看堆積滿地的小伯勞鳥的嘴尖。
/"抓到就先把嘴折下來,免得咬人。然后才殺來烤,剛才咬你的那種因為打算賣活的,所以嘴尖沒有折斷。/"
朋友是個盡責的導游,我卻迷離起來。這就是我的老家屏東嗎?這就是古老美麗的恒春古城嗎?這就是海灘上有著發(fā)光的/"貝殼沙/"的小鎮(zhèn)嗎?這就是入夜以后詔氣的藍焰會從小澤里亮起來的神話之鄉(xiāng)嗎?/"恒春/"不該是/"永恒的春天/"嗎?為什么有名的/"關山落日/"前,為什么驚心動魄的萬里夕照里,我竟一步步踩著小鳥的嘴尖?
要不要管這檔子閑事呢?
寄身在所謂的學術單位里已經(jīng)是幾十年了,學人的現(xiàn)實和計較有時不下商人,一位坦白的教授說:
/"要我?guī)兔ψ鍪称窓z驗?那對我的研究計劃有什么好處?這種事是該衛(wèi)生部門管理部門做的,他們不做了,我多管什么閑事,我自己的Paper不出來,我在學術界怎么混?/"
他說的沒有錯,只是我有時會想起胡胡金銓的《龍門客!罚箝T碰然震開,白衣俠士飄然當戶。
/"干什么的?/"
/"管閑事的!/"
回答得多么理直氣壯。
我為什么想起這些?四十歲還會有少年俠情嗎?為什么空中無中總恍惚有一聲召喚,使人不安。
我不喜歡/"善心人士/"的形象,/"慈眉善目/"似乎總和衰老、婦道人家、愚弱有關。而我,做起事來總帶五分賭氣性質(zhì),氣生命不被尊重,氣環(huán)境不被珍惜。但是,真的,要不要管這檔閑事呢?管起來錢會浪費掉,睡眠會更不足,心力會更交瘁,而且,會被人看成我最不喜歡的/"善士/"的模樣,我還要不要插手管它呢?
教哲學的梁從香港來,驚訝的看我在屋頂上種出一畦花來。看到他,我忽然嘮嘮叨叨在嘻笑中也哲學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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