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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鐵生散文集:老屋小記(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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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行。”三于說。

  “喂喂——說明白了,人家不行還是咱們不行?”

  “三子!”B大爺喊,“還不快跟我干活兒去?這群老‘半邊天’一個頂一個精,你惹得起誰?”

  B大爺領(lǐng)著三子走了,甩下老屋里的一片笑罵。

  B大爺領(lǐng)著三子和V去挖地基,還有個叫老E的40多歲的男人。三子一邊挖土一邊念念叨叨地為我嘆息:“誰承想他會癱了呢?唉,這下他不是也完了?這輩子我跟他都算完了……””V聽了就呲瞪三子:“你他媽完了就完了吧,人家怎么完了?再胡說留神我抽你!”三子便半天不吭聲,拄著鍬把低頭站著。B大爺叫他,拄著鍬把頭低頭站著。B大爺叫他,他也不動,B大爺去拽他,他慌忙抹了一把淚,臉上還是歉意的笑。——這些都是后來B大爺告訴我的。六、春天

  三子的話刺痛了我。

  那個23歲、兩腿殘疾的男人,正在戀愛。他愛上了一個健康、漂亮又善良的姑娘。健康,漂亮,善良——這幾個詞太陳舊,也太普通,但我沒有別的詞給她。別的詞對于她都嫌雕琢。別的詞,矯飾、浮華,難兔在長久的時光中一點(diǎn)點(diǎn)磨損掉。而健康,漂亮,善良,這幾個詞經(jīng)歷了千百年。

  屬于那個年輕的戀愛者的,只有一個詞:折磨。

  殘疾已無法更改,他相信他不應(yīng)該愛上她,但是卻愛上了,不可抗拒,也無法逃避,就像頭廣的天空和腳下的土地。因而就只有這一個詞屬于他:折磨。并不僅僅因?yàn)橥纯,更因(yàn)樾腋#駝t也就沒有痛苦也就沒有折磨。正是這愛情的到來,讓他想活下去,想走進(jìn)很大的那個世界里去活上一百年。

  他坐在輪椅上吻了她,她允許了,上帝也允許了。他感到了活下去的必要,就這樣就這樣,就這樣一百年也還是短。那時他想,必須努力去做些事,那樣,或許有一大就能配得上她,無愧于上帝的允許。偷偷地但是熱烈地親吻,在很多晴朗或-陰-郁的時刻如同團(tuán)聚,折磨得到了報答,哪怕再多一點(diǎn)兒折磨這報答也是夠的。但是總有一塊巨大的-陰-影,抑或巨大的黑洞——看不清它在哪兒,但必定等在未來。三子的話,又在我心里灌滿了惶恐和絕望。一個傻人的話最可能是真的。

  楊樹的枝條枯長、彎曲,在春天最先吐出了花穗,搖搖蕩蕩在灰白的天上。我搖著輪椅,毫無目的地走。街上車水馬龍人流如潮,卻沒有聲音——我茫然而聽不到任何聲音,耳邊和心里都是空荒的岑寂。我常常一個人這樣走,一無所思,讓路途填塞時間,勞累有時候能讓心里舒暢、平靜,或者是麻木。這一天,我沿著一條大道不停地?fù)u著輪椅,不停地?fù)u著,不管去向何方,也許我想看看我到底有多少力氣,也許我想知道,就這么搖下去究竟會走到哪兒。

  夕西墜時,看見了農(nóng)田,看見了河渠、荒崗和遠(yuǎn)山,看見了曠野上的農(nóng)舍炊煙。這是我兩腿癱瘓后第一次到了城市的邊緣。綠色*還很少,很薄,裸露的泥土占了太重的比例,落霞把料峭的春風(fēng)也浸染成金黃,空幻而遼闊地吹拂。我停下車,喝口水,歇一會。閉上眼睛,世界慢慢才有了聲音:鳥兒此起彼落地啼鳴……農(nóng)家少年的叫喊或者是歌唱……遠(yuǎn)行的列車偶爾的汽笛聲……身后的城市“隆鹵地轟響著,和近處無比的寂靜……但是,我完了嗎?如果連三子都這樣說,如果愛情就被這身后的喧囂湮滅,就被這近前的寂靜囚禁,這個世界又與你何于?睜開眼,風(fēng)還是風(fēng),不知所來與所去,浪人一樣居無定所。身上的汗涼了,有些冷。我繼續(xù)往前搖,也許我想:搖死吧,看看能不能走出這個很大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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