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zhàn)勝利后八個月零十天,我賣脫了三年前在重慶沙坪壩廟灣地方自建的小屋,遷居城中去等候歸舟。
除了托庇三年的情感以外,我對這小屋實在毫無留戀。因為這屋太簡陋了,這環(huán)境太荒涼了;我去屋如棄敝屣。倒是屋里養(yǎng)的一只白鵝,使我戀戀不忘。
這白鵝,是一位將要遠(yuǎn)行的朋友送給我的。這朋友住在北碚,特地從北碚把這鵝帶到重慶來送給我,我親自抱了這雪白的大鳥回家,放在院子內(nèi)。它伸長了頭頸,左顧右盼,我一看這姿態(tài),想道:/"好一個高傲的動物!/"凡動物,頭是最主要部分。這部分的形狀,最能表明動物的性格。例如獅子、老虎,頭都是大的,表示其力強。麒麟、駱駝,頭都是高的,表示其高超。狼、狐、狗等,頭都是尖的,表示其刁奸猥鄙。豬玀、烏龜?shù),頭都是縮的,表示其冥頑愚蠢。鵝的頭在比例上比駱駝更高,與麒麟相似,正是高超的性格的表示。而在它的叫聲、步態(tài)、吃相中,更表示出一種傲慢之氣。
鵝的叫聲,與鴨的叫聲大體相似,都是/"軋軋/"然的。但音調(diào)上大不相同。鴨的/"軋軋/",其音調(diào)瑣碎而愉快,有小心翼翼的意味;鵝的/"軋軋/",其音調(diào)嚴(yán)肅鄭重,有似厲聲呵斥。它的舊主人告訴我:養(yǎng)鵝等于養(yǎng)狗,它也能看守門戶。后來我看到果然:凡有生客進來,鵝必然厲聲叫囂;甚至籬笆外有人走路,也要它引亢大叫,其叫聲的嚴(yán)厲,不亞于狗的狂吠。狗的狂吠,是專對生客或宵小用的;見了主人,狗會搖頭擺尾,嗚嗚地乞憐。鵝則對無論何人,都是厲聲呵斥;要求飼食時的叫聲,也好像大爺嫌飯遲而怒罵小使一樣。
鵝的步態(tài),更是傲慢了。這在大體上也與鴨相似。但鴨的步調(diào)急速。有局促不安之相。鵝的步調(diào)從容,大模大樣的,頗像平劇里的凈角出場。這正是它的傲慢的性格的表現(xiàn)。我們走近雞或鴨,這雞或鴨一定讓步逃走。這是表示對人懼怕。所以我們要捉住雞或鴨,頗不容易。那鵝就不然:它傲然地站著,看見人走來簡直不讓;有時非但不讓,竟伸過頸子來咬你一口。這表示它不怕人,看不起人。但這傲慢終歸是狂妄的。我們一伸手,就可一把抓住它的項頸,而任意處置它。家畜之中,最傲人的無過于鵝。同時最容易捉住的也無過于鵝。
鵝的吃飯,常常使我們發(fā)笑。我們的鵝是吃冷飯的,一日三餐。它需要三樣?xùn)|西下飯:一樣是水,一樣是泥,一樣是草。先吃一口冷飯,次吃一口水,然后再到某地方去吃一口泥及草。大約這些泥和草也有各種滋味,它是依著它的胃口而選定的。這食料并不奢侈;但它的吃法,三眼一板,絲毫不茍。譬如吃了一口飯,倘水盆偶然放在遠(yuǎn)處,它一定從容不迫地踏大步走上前去,飲水一口。再踏大步走到一定的地方去吃泥,吃草。吃過泥和草再回來吃飯。這樣從容不迫地吃飯,必須有一個人在旁侍候,像飯館里的堂倌一樣。因為附近的狗,都知道我們這位鵝老爺?shù)钠,每逢它吃飯的時候,狗就躲在籬邊窺伺。等它吃過一口飯,踏著方步去吃水、吃泥、吃草的當(dāng)兒,狗就敏捷地跑上來,努力地吃它的飯。沒有吃完,鵝老爺偶然早歸,伸頸去咬狗,并且厲聲叫罵,狗立刻逃往籬邊,蹲著靜候;看它再吃了一口飯,再走開去吃水、吃草、吃泥的時候,狗又敏捷地跑上來,這回就把它的飯吃完,揚長而去了。等到鵝再來吃飯的時候,飯罐已經(jīng)空空如也。鵝便昂首大叫,似乎責(zé)備人們供養(yǎng)不周。這時我們便替它添飯,并且站著侍候。因為鄰近狗很多,一狗方去,一狗又來蹲著窺伺了。鄰近的雞也很多,也常躡手躡腳地來偷鵝的飯吃。我們不勝其煩,以后便將飯罐和水盆放在一起,免得它走遠(yuǎn)去,比雞、狗偷飯吃。然而它所必須的盛饌泥和草,所在的地點遠(yuǎn)近無定。為了找這盛饌,它仍是要走遠(yuǎn)去的。因此鵝的吃飯,非有一人侍候不可。真是架子十足的!
鵝,不拘它如何高傲,我們始終要養(yǎng)它,直到房子賣脫為止。因為它對我們,物質(zhì)上和精神上都有供獻(xiàn)。使主母和主人都?xì)g喜它。物質(zhì)上的供獻(xiàn),是生蛋。它每天或隔天生一個蛋,籬邊特設(shè)一堆稻草,鵝蹲伏在稻草中了,便是要生蛋了。家里的小孩子更興奮,站在它旁邊等候。它分娩畢,就起身,大踏步走進屋里去,大聲叫開飯。這時候孩子們把蛋熱熱地?fù)炱,藏在背后拿進屋子來,說是怕鵝看見了要生氣。鵝蛋真是大,有雞蛋的四倍呢!主母的蛋簍子內(nèi)積得多了,就拿來制鹽蛋,燉一個鹽鵝蛋,一家人吃不了!工友上街買菜回來說:/"今天菜市上有賣鵝蛋的,要四百元一個,我們的鵝每天掙四百元,一個月掙一萬二,比我們做工的還好呢,哈哈,哈哈。/"我們也陪他一個/"哈哈,哈哈。/"望望那鵝,它正吃飽了飯,昂胸凸肚地,在院子里跨方步,看野景,似乎更加神氣了。但我覺得,比吃鵝蛋更好的,還是它的精神的貢獻(xiàn)。因為我們這屋實在太簡陋,環(huán)境實在太荒涼,生活實在太岑寂了。賴有這一只白鵝,點綴庭院,增加生氣,慰我寂寥。
且說我這屋子,真是簡陋極了:籬笆之內(nèi),地皮二十方丈,屋所占的只六方丈。這六方丈上,建著三間/"抗建式/"平屋,每間前后劃分為二室,共得六室,每室平均一方丈。中央一間,前室特別大些,約有一方丈半弱,算是食堂兼客堂;后室就只有半方丈強,比公共汽車還小,作為家人的臥室。西邊一間,平均劃分為二,算是廚房及工友室。東邊一間,也平均劃分為二,后室也是家人的臥室,前室便是我的書房兼臥房。三年以來,我坐臥寫作,都在這一方丈內(nèi)。歸熙甫《項脊軒記》中說:/"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又說:/"雨澤下注,每移案,顧視無可置者。/"我只有想起這些話的時候,感覺得自己滿足。我的屋雖不上漏,可是墻是竹制的,單薄得很。夏天九點鐘以后,東墻上炙手可熱,室內(nèi)好比開放了熱水汀。這時候反教人希望警報,可到六七丈深的地下室去涼快一下呢。
竹籬之內(nèi)的院子,薄薄的泥層下面盡是巖石,只能種些番茄、蠶豆、芭蕉之類,卻不能種樹木。竹籬之外,坡巖起伏,盡是荒郊。因此這小屋**裸的,孤零零的,毫無依蔽;遠(yuǎn)遠(yuǎn)望來,正像一個亭子。我長年坐守其中,就好比一個亭長。這地點離街約有里許,小徑迂回,不易尋找,來客極稀。杜詩/"幽棲地僻經(jīng)過少/"一句,這室可以受之無愧。風(fēng)雨之日,泥濘載途,狗也懶得走過,環(huán)境荒涼更甚。這些日子的岑寂的滋味,至今回想還覺得可怕。
自從這小屋落成之后,我就辭絕了教職,恢復(fù)了戰(zhàn)前的即居生活。我對外間絕少往來,每日只是讀書作畫,飲酒閑談而已。我的時間全部是我自己的,這是我的性格的要求,這在我是認(rèn)為幸福的。然而這幸福必須兩個條件:在太平時,在都會里。如今在抗戰(zhàn)期,在荒村里,這幸福就伴著一種苦悶─-寄寂。為避免這苦悶,我便在讀書、作畫之余,在院子里種豆,種菜,養(yǎng)鴿,養(yǎng)鵝。而鵝給我的印象最深。因為它有那么龐大的身體,那么雪白的顏色,那冬雄壯的叫聲,那么軒昂的態(tài)度,那么高傲的脾氣,和那么可笑的行為。在這荒涼舉寂的環(huán)境中-,這鵝竟成了一個焦點。凄風(fēng)苦雨之日,手酸意倦之時,推窗一望,死氣沉沉分惟有這偉大的雪白的東西,高擎著琥珀色的喙,在雨中昂然獨步,好像一個武裝的守衛(wèi),使得這小屋有了保障,這院子有了主宰,這環(huán)境有了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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