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的文章實在做得太多了,做的人中又多歷代高手,再做下去連自己也覺得愚蠢。但是,雖經(jīng)多次違避,最后筆頭一抖,還是寫下了這個俗不可耐的題目。也許是這汪湖水沈浸著某種歸結(jié)性的意義,我避不開它。
初識西湖,在一把劣質(zhì)的折扇上。那是一位到過杭州的長輩帶到鄉(xiāng)間來的。折扇上印著一幅酉湖游覽圖,與現(xiàn)今常見的游覽圖不同,那上面清楚地畫著各種景致,就像一個立體模型。圖中一一標明各種景致的幽雅名稱,凌駕畫幅的總標題是“人間天堂”。鄉(xiāng)間兒童很少有圖畫可看,于是日日通視,竟爛熟于心。年長之后真到了西湖,如游故地,熟門熟路地踏訪著一個陳舊的夢境。
明代正德年間一位日本使臣游西湖后寫過這樣一首詩:
昔年曾見此湖圖,
不信人間有此湖。
今日打從湖上過,
畫工還欠費工夫。
可見對許多游客來說,西湖即便是初游,也有舊夢重溫的味道。這簡直成了中國文化中的一個常用意象,摩挲中國文化一久,心頭都會有這個湖。
奇怪的是,這個湖游得再多,也不能在心中真切起來。過于玄艷的造化,會產(chǎn)生了一種疏離,無法與它進行家常性的交往。正如家常飲食不宜于排場,可讓兒童偎依的奶媽不宜于盛妝,西湖排場太大,妝飾太精,難以叫人長久安駐。大凡風景絕佳處都不宜安家,人與美的關(guān)系,竟是如此之蹊蹺。
西湖給人以疏離感,還有別的原因。它成名過早,遺跡過密,名位過重,山水亭舍與歷史的牽連過多,結(jié)果,成了一個象征性物象非常稠厚的所在。游覽可以,貼近去卻未免吃力。為了擺脫這種感受,有一年夏天,我跳到湖水中游泳,獨個兒游了長長一程,算是與它有了觸膚之親。湖水并不涼快,湖底也不深,卻軟絨絨地不能蹬腳,提醒人們這里有千年的淤積。上岸后一想,我是從宋代的一處勝跡下水,游到一位清人的遺宅終止的,于是,剛剛撫弄過的水波就立即被歷史所抽象,幾乎有點不真實了。
它貯積了太多的朝代,于是變得沒有朝代。它匯聚了太多的方位,于是也就失去了方位。它走向抽象,走向虛幻,像一個收羅備至的博覽會,盛大到了縹緲。
西湖的盛大,歸攏來說,在于它是極復雜的中國文化人格的集合體。
一切宗教都要到這里來參加展覽。再避世的,也不能忘情于這里的熱鬧;再苦寂的,也要分享這里的一角秀色。佛教勝跡最多,不必一一列述了,即便是超逸到家了的道家,也占據(jù)了一座葛嶺,這是湖畔最先迎接黎明的地方,一早就呼喚著繁密的腳印。作為儒將楷模的岳飛,也跨身于湖濱安息,世代張揚著治國平天下的教義。寧靜淡泊的國學大師也會與荒誕奇瑰的神話傳說相鄰而居,各自變成一種可供觀瞻的景致。
這就是真正中國化了的宗教。深奧的理義可以幻化成一種熱鬧的游覽方式,與感官玩樂溶成一體。這是真正的達觀和“無執(zhí)”,同時也是真正的浮滑和隨意。極大的認真伴和著極大的不認真,最后都皈依于消耗性的感官天地。中國的原始宗教始終沒有像西方那樣上升為完整嚴密的人為宗教,而后來的人為宗教也急速地散落于自然界,與自然宗教遙相呼應(yīng)。背著香袋來到西湖朝拜的善男信女,心中并無多少教義的蹤影,眼角卻時時關(guān)注著桃紅柳綠、莼菜醋魚。是山水走向了宗教?抓或是宗教走向了山水?反正,一切都歸之于非常實際、又非常含糊的感官自然。
西方宗教在教義上的完整性和普及性,引出了宗教改革者和反對者們在理性上的完整性和普及性;而中國宗教,不管從順向還是逆向都激發(fā)不了這樣的思維習慣。綠綠的西湖水,把來到岸邊的各種思想都款款地搖碎,溶成一氣,把各色信徒都陶冶成了游客。它波光一閃,嫣然一笑,科學理性精神很難在它身邊保持堅挺。也許,我們這個民族,太多的是從西湖出發(fā)的游客,太少的是魯迅筆下的那種過客。過客衣衫破碎,腳下淌血,如此急急地趕路,也在尋找一個生命的湖泊吧?但他如果真走到了西湖邊上,定會被萬干悠閑的游客看成是乞丐。也許正是為此,魯迅勸阻郁達夫把家搬到杭州:
錢王登假仍如在,
伍相隨波不可尋,
平楚日和憎健翮,
小山香滿蔽高岑。
墳壇冷落將軍岳,
梅鶴凄涼處士林,
拔似舉家游曠遠,
風波浩蕩足行吟。
他對西湖的口頭評語乃是:『至于西湖風景,雖然宜人,有吃的地方,也有玩的地方,如果流連忘返,湖光山色,也會消磨人的志氣的。如像袁子u一路的人,身上穿一件羅紗大褂,和蘇小小認認鄉(xiāng)親,過著飄飄然的生活,也就無聊了!保ù◢u:《憶魯迅先生一九二八年杭州之游》)
然而,多數(shù)中國文人的人格結(jié)構(gòu)中;對一個充滿象征性和抽象度的西湖,總有很大的向心力。社會理性使命已悄悄抽繹,秀麗山水間散落著u子、隱士,埋藏著身前的孤傲和身后的空名。天大的u華和郁憤,最后都化作供后人游玩的景點。景點,景點,總是景點。
再也讀不到傳世的檄文,只剩下廊柱上龍飛鳳舞的楹聯(lián)。
再也找不見慷慨的遺恨,只剩下幾座既可憑吊也可休息的亭臺。
再也不去期待歷史的震顫,只有凜然安坐著的萬古湖山。
修繕,修繕,再修繕。群塔入云,藤葛如髯,湖水上漂浮著千年藻苔。
西湖勝跡中最能讓中國文人揚眉吐氣的,是白堤和蘇堤。兩位大詩人、大文豪,不是為了風雅,甚至不是為了文化上的目的,純粹為了解除當?shù)厝嗣竦募部,興修水利,浚湖筑堤,終于在西湖中留下了兩條長長的生命堤壩。
清人查容詠蘇堤詩云:“蘇公當日曾筑此,不為游觀為民耳。”恰恰是最懂游觀的藝術(shù)家不愿意把自己的文化形象雕琢成游觀物,于是,這樣的堤岸便成了西湖間特別顯得自然的景物。不知旁人如何,就我而論,游西湖最暢心意的,乃是在微雨的日子,獨個兒漫步于蘇堤。也沒有什么名句逼我吟誦,也沒有后人的感慨來強加于我,也沒有一尊莊嚴的塑像壓抑我的松快,它始終只是一條自然功能上的長堤,樹木也生得平適,鳥鳴也聽得自如。這一切都不是東坡學士特意安排的,只是他到這里做了太守,辦了一件盡職的好事。就這樣,u讓我看到一個在美的領(lǐng)域真正卓越到了從容的蘇東坡。
但是,就白居易、蘇東坡的整體情懷而言,這兩道物化了的長堤還是太狹小的存在。他們有他們比較完整的天下意識、宇宙感悟,他們有他們比較硬朗的主體精神、理性思考,在文化品位上,他們是那個時代的峰巔和精英。他們本該在更大的意義上統(tǒng)領(lǐng)一代民族精神,但卻僅僅因辭章而入選為一架僵硬機體中的零件,被隨處裝上拆下,東奔西顛,極偶然地調(diào)配到了這個湖邊,搞了一下別人也能搞的水利。我們看到的,是中國歷代文化良心所能作的社會實績的極致。盡管美麗,也就是這么兩條長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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