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著短篇小說《色?戒》,這故事的來歷說來話長,有些材料不在手邊,以后再談?吹绞乱蝗盏摹度碎g》上域外人先生寫的《不吃辣的怎么胡得出辣子?――評<色,戒>》一文,覺得首先需要闡明下面這一點:
特務(wù)工作必須經(jīng)過專門的訓(xùn)練,可以說是專業(yè)中的專業(yè),受訓(xùn)時發(fā)現(xiàn)有一點小弱點,就可以被淘汰掉。王佳芝憑一時一愛一國心的沖動――域文說我“對她一愛一國動機(jī)全無一字交代”,那是因為我從來不低估讀者的理解力,不作正義感的正面表白――和幾個志同道合的同學(xué),就干起特工來了,等于是羊毛玩票。羊毛玩票人了迷,捧角拜師,自組票社彩排,也會傾家蕩產(chǎn)。業(yè)余的特工一不小心,連命都送掉。所以《色?戒》里職業(yè)一性一的地下工作者只有一個,而且只出現(xiàn)了一次,神龍見首不見尾,遠(yuǎn)非這批業(yè)余的特工所能比。域外人先生看書不夠細(xì)心,所以根本“表錯了情”。
“007”的小說與影片我看不進(jìn)去,較寫實的如詹?勒卡瑞(Jonh
Lecarre)――的名著《<冷戰(zhàn)中>進(jìn)來取暖的間諜》――搬到銀幕也是名片――我太外行,也不過看個氣氛。里面的心理描寫很深刻,主角的上級首腦雖是正面人物,也口蜜腹劍,犧牲個把老下屬不算什么。我寫的不是這些受過專門訓(xùn)練的特工,當(dāng)然有人一性一,也有正常的人一性一的弱點,不然勢必人物類型化。
王佳芝的動搖,還有個原因。第一次企圖行刺不成,賠了夫人又折兵,不過是為了喬裝已婚婦女,失身于同伙的一個同學(xué)。對于她失去童貞的事,這些同學(xué)的態(tài)度相當(dāng)惡劣――至少予她的印象是這樣――連她比較最有好感的鄺裕民都未能免俗,讓她受了很大的刺激。她甚至于疑心她是上了當(dāng),有苦說不出,有點心理變態(tài)。不然也不至于在首飾店里一時動心,鑄成大錯。
第二次下手,終于被她勾搭上了目標(biāo)。她“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郁都沖掉下,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耙驗橐磺卸加辛藗目的”,是說“因為沒自犧牲了童貞”,極其明顯。域外人先生斷章取義,撇開末句不提,說:我未干過間諜工作,無從揣摩女間諜的心理狀態(tài)。但和從事特工的漢一奸一在一起,會像“洗了個熱水澡”一樣,把“積郁都沖掉了”,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王佳芝演話劇,散場后興奮得松一弛不下來,大伙消夜后還拖著個女同學(xué)陪她乘電車游車河,這種心情,我想上臺演過戲,尤其是演過主角的少男少女都經(jīng)驗過。她第一次與老易同桌打牌,看得出他上了鉤,回來報告同黨,覺得是“一次空前成功的演出,下了臺還沒下妝,自己都覺得顧盼間光艷照人。她舍不得他們走,恨不得再到哪里去。已經(jīng)下半夜了,鄺裕民他們又不跳舞,找那種通宵營業(yè)的小館子去吃及第粥也好,在毛毛雨里老遠(yuǎn)一路走回來,瘋到天亮!
自己覺得扮戲特別美艷,那是舞臺的魅力。“舍不得他們走”是不愿失去她的觀眾,與通常的thepartyisover酒闌人散的碉帳。這種留戀與施亥同學(xué)夜游車河一樣天真。“瘋到天亮”也不過是凌晨去吃小館子,雨中步行送兩個女生回去而已。域外人先生不知道怎么想到歪里去了:
我但愿是我錯會了意,但有些段落,實在令我感到奇怪。例如她寫王
佳芝第一次化身麥太太,打入易家,回到同伙處,自己覺得是“一次空前
成功的演出,下了臺還沒下妝,自己都覺得顧盼間光艷照人。她舍不得他
們走,恨不得再到哪里去!比缓笥帧隘偟教炝痢。那次她并未得手,后
來到了上海,她又“義不容辭”再進(jìn)行刺殺易先生的工作。照張一愛一玲寫來,
她真正的動機(jī)卻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郁都沖掉
了,因為一切都有了(缺“個”字)目的!
句旁著重點是我代加!盎氐酵锾帯憋@指同伙都住在“麥家”。他們是嶺南大學(xué)學(xué)生,隨校遷往香港后,連課堂都是借港大的,當(dāng)然沒有宿舍,但是必定都有寓所!胞溂摇笔桥R時現(xiàn)找的房子,香港的小家庭都是佐公寓或是一個樓面。要防易家派人來送信,或是易太大萬一路過造訪,年輕人大多令人起疑,絕不會大家都搬進(jìn)來同住,其理甚明。這天晚上是聚集在這里“等信”。
既然算是全都住在這里,“舍不得他們走”就不是舍不得他們回去,而成了舍不得他們離開她各自歸寢。引原文又略去舞場已打烊,而且鄺裕民等根本不跳舞――顯然因為態(tài)度嚴(yán)肅――惟有冒雨去吃大排檔一途。再代加“然后又”三字,成為“然后又瘋到天亮”,“瘋到天亮”就成了出去逛了回來開無遮大會。
此后在上海跟老易每次“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郁都沖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引原文又再度斷章取義,忽視末句,把她編派成色情狂。這才叫羅織人人于罪,倒反咬一口,說我“羅織她的弱點”。
一般寫漢一奸一都是獐頭鼠目,易先生也是“鼠相”,不過不像公式化的小說里的漢一奸一色迷迷暈陶陶的,作餌的俠女還沒到手已經(jīng)送了命,俠女得以全貞,正如西諺所謂“又吃掉蛋糕,又留下蛋糕”。他唯其因為荒一H一縱一欲貪一污,漂亮的女人有的是,應(yīng)接不暇,疲于奔命,因此更不容易對付。而且雖然“鼠相”,面貌儀表還不錯士―這使域外人先生大為駭異,也未免太“以貌取人”了。――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他如果是個“糟老頭子”(見水晶先生《色?戒》書評),給王佳芝買這只難覓的鉆戒本來是理所當(dāng)然的,不會使她抨然心動,以為“這個人是真一愛一我的”。
易先生的“鼠相”“據(jù)說是主貴的”,(《色?戒》原文)“據(jù)說”也者,當(dāng)是他貴為偽政一府部長之后,相士的恭維話,也可能只是看了報上登的照片,附會之詞。域外人先生寫道:“漢一奸一之相‘主貴’委實令我不解!蔽乙膊唤狻<词褂蛲馊讼壬鷮懶琶,總也不至于迷信中認(rèn)為一切江湖相士都靈驗如神,使他無法相信會有相面的預(yù)言偽部長官運亨通,而看不出他這官做不長。
此外域文顯然提出了一個問題:小說里寫反派人物,是否不應(yīng)當(dāng)進(jìn)入他們的內(nèi)心?殺人越貨的積犯一定是自視為惡魔,還是可能自以為也有一逼一上梁山可歌可控的英雄事跡?
易先生思將仇報殺了王佳芝,還自矜為男子漢大丈夫。起先她要他同去首飾店,分明是要敲他一記。他“有點悲哀。本來以為想不到中年以后還有這樣的奇遇!蛔屗晕姨兆硪幌,不免撫然!贝撕笏椒挪芊抛吡怂,他認(rèn)為“她還是一愛一他的,是他生平第一個紅粉知己。想不到中年以后還有這番遇合!边@是斃了她以后,終于可以讓他盡量“自我陶醉”了,與前如出一轍,連字句都大致相同。
他并且說服了自己:“得一知己,死而無憾。他覺得她的影子會永遠(yuǎn)依傍他,安慰他!麄兪窃嫉墨C人與獵物的關(guān)系,虎與張的關(guān)系,最終極的占有。她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域外人先生說:“讀到這一段,簡直令人毛骨驚然!薄懊求@然”正是這一段所企圖達(dá)到的效果,多謝指出,給了我很大的鼓勵。
因為感到毛骨慷然,域外人先生甚至于疑惑起來:也許,張一愛一玲的本意還是批評漢一奸一的?也許我沒有弄清楚張一愛一玲的本意?
但是他讀到最后一段,又翻了案,認(rèn)為是“歌頌漢一奸一的文學(xué)――即使是非常暖昧的歌頌――”。
故事未了,牌桌上的三個小漢一奸一太太還在進(jìn)行她們無休無歇的敲竹杠要人家請吃飯。無聊的鼓噪歪纏中,有一個說了聲:“不吃辣的怎么胡得出辣子?”一句最淺薄的諧音俏皮話。域外人先生問:
這話是什么意思?辣椒是紅色的,“吃辣”就是“吃血”的意思,這是很明顯的譬喻。難道張一愛一玲的意思是說,殺人不眨眼的漢一奸一特務(wù)頭子,只有“吃辣”才“胡得出辣子”,做得大事業(yè)?這樣的人才是“主貴”的男子漢大丈夫?
“辣椒是紅色的,‘吃辣’就是‘吃血’的意思!背约t色食品就是“吃血”,那么吃番茄也是吃血?而且辣的食物也不一定是辣椒,如粉蒸肉就用胡椒粉,有黑白二種。
我最不會辯論,又寫得慢,實在勻不出時間來打筆墨官司。域外人這篇書評,貌作持平之論,讀者未必知道通篇穿鑿附會,任意割裂原文,予以牽強(qiáng)的曲解與“想當(dāng)然耳”:一方面又一再聲明“但愿是我錯會了意”,自己預(yù)留退步,可以歸之于誤解,就可以說話完全不負(fù)責(zé)。我到底對自己的作品不能不負(fù)責(zé),所以只好寫了這篇短文,下不為例。
(原刊1978年11月27日臺北《中國時報?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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