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四年秋,我在香港寄了本《秧歌》①給胡適先生,另寫了封短信,沒留底稿,大致是說希望這本書有點像他評《海上花》②的“平淡而近自然”。收到的回信一直鄭重收藏、但是這些年來搬家次數太多,終于遺失。幸而朋友代抄過一份,她還保存著,如下:
一愛一玲女士:
謝謝你十月分五日的信和你的小說《秧歌》!
請你恕我這許久沒給你寫信。
你這本《秧歌》,我仔細看了兩遍,我很高興能看見這本報有文學價值的作品。你自己說的“有一點接近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我認為你在這個方面已做到了很成功的地步!
這本小說,從頭到尾,寫的是“饑餓”,――也許你曾想到用《餓》做書名,寫的真好,真有“平淡而近自然”的細致工夫。
你寫月香回家后的第一頓“稠粥”,已很動人了。后來加上一位從城市來忍不得餓的顧先生,他寫他背人偷吃鎮(zhèn)上帶回來的東西的情形,真使我很佩服。我最佩服你寫他出門去丟蛋殼和棗核的一段,和“從來沒注意到(小麻餅)吃起來夸嗤夸嗤,響得那么厲害”一段。這幾段也許還有人容易欣賞。
下面寫阿招挨打的一段,我怕讀者也許不見得一讀就能了解了。
、佟堆砀琛,張一愛一玲于五十年代初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
、凇逗I匣ā罚Q《海上花列傳》,晚清章回小說,韓邦慶(花也憐儂)著。三十年代,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該書新式標點本,由胡適作序。
你寫人情,也很細致,也能做到“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如131―132頁寫那條棉被,如175、189頁寫的那件棉襖,都是很成功的。189
頁寫錦襖的一段真寫得好,使我很感動。
“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是很難得一艙讀者的賞識的!逗I匣ā肪褪且粋久被埋沒的好例子。你這本小說出版后,得到什么評論?我很想知道一二。
你的英文本,將來我一定特別留意。
中文本可否請你多寄兩三本來,我要介紹給一些朋友看看。
書中160頁“他爹今年八十了,我都八十一了”,與205頁的“六十八嘍”相差太遠,似是小誤。76頁“在被窩里點著蠟燭”,似乎也可刪。
以上說的話,是一個不曾做文藝創(chuàng)作的人的胡說,請你不要見笑。我讀了你十月的信上說的“很久以前我讀體寫的《醒世姻緣》①與《海上花》的考證,印象非常深,后來找了這兩部小說來看,這些年來,前后不知看了多少遍,自己以為得到不少益處!报D―我讀了這幾句話,又讀了你的小說,我真很感覺高興!
如果我提倡這兩部小說的效果單止產生了你這一本《秧歌》,我也應該十分滿意了。
、佟缎咽酪鼍墶罚Q《醒世姻緣傳》,清代章回小說,西周生輯著。據胡適考證,“西周生”即蒲松齡(《醒世姻緣傳》考證)。
你在這本小說之前,還寫了些什么書?如方便時,我很想看看。
匆匆敬祝平安
胡適敬上
一九五五、一、廿五
(舊歷元旦后一日)
適之先生的加固似是兩用的,有時候是好句子加固,有時候是語氣加重,像西方文字下面加杠子。講到加杠子,二0、三0年代的標點,起初都是人地名左測加一行直線,很醒目,不知道后來為什么廢除了,我一直惋惜。又不像別國文字可以大寫。這封信上仍舊是月香。書名是左側加一行曲線,后來通用引語號。適之先生用了引語號,后來又忘了,仍用一行曲線。在我看來都是“五四”那時代的痕跡,“不勝低回”。
我第二封信的底稿也交那位朋友收著,所以僥幸還在:適之先生:
收到您的信,真高興到極點,實在是非常大的榮幸。最使我感謝的是您把《秧歌》看得那樣仔細。您指出76頁敘沙明往事那一段可刪,確是應當刪。那整個的一章是勉強添補出來的。至于為什么要添,那原因說起來很復雜。最初我也就是因為《秧歌》這故事太平淡,不合我國讀者的口味――尤其是東南亞的讀者――所以發(fā)奮要用英文寫它。這對于我是加倍的困難,因為以前從來沒有用英文寫過東西,所以著實下了一番苦功。寫完之后,只有現在的三分之二。寄去給代理人,嫌太短,認為這么短的長篇小說沒有人肯出版。所以我又添出第一二兩章(原文是從第三章月香回鄉(xiāng)開始的),敘王同志過去歷史的一章,殺豬的一章。最后一章后來也補寫過,譯成中文的時候沒來得及加進去。
100頁譚大一娘一自稱八十一歲,205頁又說她六十八歲,那是因為她向兵士哀告的時候信口胡說,也就像叫化子總是說“家里有八十歲老一娘一”一樣。我應當在書中解釋一下的。
您問起這里的批評界對《秧歌》的反應。有過兩篇批評,都是由反共方面著眼,對于故事本身并不怎樣注意。
我寄了五本《秧歌》來。別的作品我本來不想寄來的,因為實在是壞――絕對不是客氣話,實在是壞。但是您既然問起,我還是寄了來,您隨便翻翻,看不下去就丟一了。一本小說集,是十年前寫的,去年在香港再版。散文集《流言》也是以前寫的,我這次離開上海的時候很匆促,一本也沒帶,這是香港的盜印本,即得非常惡劣。還有一本《赤地之戀》,是在《秧歌》以后寫的。因為要顧到東南亞一般讀者的興味,自已很不滿意。而銷路雖然不像《秧歌》那樣慘,也并不見得好。我發(fā)現遷就的事情往往是這樣。
《醒世姻緣》和《海上花》一個寫得濃,一個寫得淡,但是同樣是最好的寫實的作品。我常常巷它們不平,總覺得它們應當是世界名著!逗I匣ā冯m然不是沒有缺陷的,像《紅樓夢》沒有寫完也未始不是一個缺陷。缺陷的一性一質雖然不同,但無論如何,都不是完整的作品。我一直有一個志愿,希望將來能把《海上花》和《醒世姻緣》譯成英文。里面對白的語氣非常難譯,但是也并不是絕對不能譯的。我本來不想在這里提起的,因為您或者會擔憂,覺得我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會糟蹋了原著。但是我不過是有這樣一個愿望,眼前我還是想多寫一點東西。如果有一天我真打算實行的話,一定會先譯半回寄了來,讓您看行不行。
視近好
張一愛一玲二月廿日
同年十一月,我到紐約不久,就去見適之先生,跟一個錫蘭朋友炎櫻一同去。那條街上一排白色水泥方塊房子,門洞里出現樓梯,完全是港式公寓房子,那天下午曬著太一一,我都有點恍倔起來,仿佛還在香港。上了樓,室內陳設也看著眼熟得很。適之先生穿著長袍子。他太太帶點安徽口音,我聽得更覺得熟悉。她端麗的圓臉上看得出當年的摸樣,兩手交握著站在當地,態(tài)度有點生澀。我想她也許有些地方永遠是適之先生的學生,使我立刻想起讀到的關于他們是舊式婚姻罕有的幸福的例子。他們倆都很喜歡炎櫻,問她是哪里人。她用國語回答,不過她離開上海久了,不大會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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