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欺騙了我的妻子
——一位腫瘤科大夫?qū)ψ约簮廴嘶及┑娜o錄
譯/可惡的許
街燈冷清,遠不比紐約。
在搬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六個月之后,我明白了許多道理,這便是其實一個。擋風玻璃上厚重的灰,使得原本昏暗的光線更加慘淡。在離開醫(yī)院以后的第一個十字路口,我違背了自己婚禮上的兩個鄭重諾言;一,我開始像對待病人一樣對待我的妻子。二,我向她撒了謊。
牛皮紙信封里裝著最新的PET 掃描。隨便掃一眼就不難看出妻子體內(nèi)的腫塊。我緩緩開著車,不停告誡自己不能對妻子說出實情,“我們得等紐約的腫瘤科醫(yī)生做出診斷,我是肺病醫(yī)生,看不大懂這些掃描”,我這樣敷衍著。
PET掃描的大致原理是通過放射性元素流過身體各個臟器,測出不同細胞的活動。腫瘤細胞十分活躍,而其他細胞則不然。正如夜間從空中望向大地,如果臟器內(nèi)不含腫瘤細胞,那么掃描看起來就會像夜間的愛荷華州,玉米地里一片寧靜。但如果掃描結(jié)果看上去像夜晚芝加哥或者鳳凰城的市中心,那就說明腫瘤細胞已經(jīng)擴散開來。
這是六月上旬溫暖的一個夜晚,也正是南美阿根廷冬季的開端。人們在街上擁擠著,匆匆歸家或者覓食。這冗雜的一切充盈我們的一輩子,不留下亦不帶走一絲絲的意義。穿過通往車庫狹窄的過道,輪胎壓迫著地面吱吱作響。妻子一言不語,我亦一言不語。我看到了她的未來,而她沒有。
其實現(xiàn)在想想,她或許也看到了。
妻子在那以后活了短短八個月。她走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回到紐約自己的家。從一個冬天轉(zhuǎn)移到了另一個。
紐約的醫(yī)生很快看到了掃描結(jié)果,且做出了診斷;氐郊覜]過幾分鐘,我們就收到了醫(yī)生的電話。醫(yī)生從斯隆凱特琳紀念醫(yī)院(Memorial Sloan Kettering Cancer Center)打來,我在這里工作了超過十年。三年前妻子在這里被確診得了乳腺癌。
妻子與我在沙發(fā)上并排坐著,人手一個聽筒。電話那頭的醫(yī)生說著許多我熟稔的詞語“轉(zhuǎn)移,緊急放療,生存質(zhì)量”,唯獨沒有提“治愈”。聽到關(guān)于病情的詞語越多,妻子也就漸漸在我腦海中轉(zhuǎn)變成一位病人。“她的脊髓不會被壓迫嗎?”我迫不及待的詢問醫(yī)生,然后聽筒里與身旁傳來了妻子的聲音:“那是什么?”
妻子的醫(yī)生沒有讓我們等待(診斷結(jié)果)。沒有溫柔的旁敲側(cè)擊,沒有善意的曲解現(xiàn)實,亦沒有對恐怖真相的虛假掩飾。他忠實的回答了妻子想問卻又開不了口的問題,“我們可以做很多治療,還是有辦法的。”“腫瘤可以被抑制”。“或許還可以活上幾年”。“癌癥到了這一步已經(jīng)不能被治愈,我們醫(yī)生能做的就是延長生命,保證生活質(zhì)量”。換言之,妻子即將離我們而去。
即便今天當我我與同仁們談論起那天的對話,不少人多少還是有點驚訝。妻子醫(yī)生的直接了當并不符合一般大夫的準則,甚至有點不當。很多人告訴我通過電話談論生死大事是醫(yī)生不應該做的。當我問他們何時才是一個適當?shù)臅r機(告訴病人他們得了不治之癥),大多數(shù)人認為只有在幾次治療以后,腫瘤還在擴散惡化的時候,才是合理的時候告訴病人。
醫(yī)生們認為病人們很難在聽到診斷結(jié)果的時候做好心理準備接受更壞的消息:他們的人生將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轉(zhuǎn)變,他們的抉擇,他們對未來的追求,他們對愛人們的許諾,明確的,或者藏在心頭的,將付之一炬。在這樣的十字路口,醫(yī)生們也不無私心。因為醫(yī)生本身是由衷的希望自己是希望的火炬手,而不是死神的傳令官。也正是這樣的執(zhí)著,使得醫(yī)生永遠積極的為病人尋找新的治療方案。
作為一名醫(yī)生,我認為醫(yī)生應當坦率。但是我也知道過于直截了當?shù)臎Q斷會使一些病人感到絕望,讓病情直轉(zhuǎn)而下。我也了解如果別的醫(yī)生依然在嘗試寄予病人以希望,直白的診斷會使病人及其家屬產(chǎn)生疑惑。妻子的醫(yī)生也許是正確的,盡管我的朋友認為他應該更委婉。但是從美國衛(wèi)生部的研究數(shù)據(jù)顯示,幾乎所有的病人都希望醫(yī)生是坦率的,即便病情嚴重致死。有的時候妻子會告訴我,“我不希望我的醫(yī)生瞞著我的病情。”
我們并坐在沙發(fā)上。10厘米,是她到我的距離。穿過她的金發(fā)她的手上,是她今天剛剛做的指甲。涂滿了她喜歡的暗紅色。我嘗試猜想妻子心中所想,她一定也在猜想我聽到電話那頭醫(yī)生診斷的反應。她猜不到,因為我根本沒有在聽。
從外表上看來,妻子的美艷與健康,正如我17年前在巴爾的摩交響樂見她的第一面。但當我看著我親愛的妻子,我看到了那些我紐約十樓的病人們。那些虛弱的人,那些因為肝臟衰竭而黃疸的皮膚,那些因為體內(nèi)液體堆積而腫大的四肢,那些因為腎衰而導致的無精打采的面龐,止痛藥,腦部轉(zhuǎn)移,和那些同妻子同樣年齡的女病人。
妻子那時候46歲。
也就在那時,我意識到我與妻子之間開始有了一個不能說的秘密。我看見了她的未來,她的終點,她的憔悴,她將受到的折磨與身旁的我的無助。而她看不見。
妻子的醫(yī)生告訴我們我們應該迅速離開阿根廷返回紐約,以便開始抑制妻子脊椎的疼痛。于是我們開始陳列清單,準備歸途。
她會一個人先回紐約。兒子還有幾天就從學校結(jié)業(yè),妻子不希望他不能參加學期末的聚會。
妻子的醫(yī)生告訴我們無須緊張,因為治療她的乳腺癌并不緊急。事實上,他甚至說明了因為妻子不會被治愈,所以不需要太焦慮。但是脊椎上的治療卻十萬火急,因為如果腫瘤在脊柱上蔓延開來,病情將急速惡化。
人的脊椎就像一堆廉價的塑料籌碼。如果是完整的連起來,它可以支撐極大的重量。但是如果腫瘤破壞了脊椎的平衡,脊椎就會出現(xiàn)列橫,人也將無法直立。正因如此,妻子需要趕快回到紐約。
親友們在機場迎接了她,并帶她去了醫(yī)院的急診,陪她見醫(yī)院的神經(jīng)外科大夫。如果我們還幸運的話,大夫會告訴她脊椎無礙。如果不然,妻子將被立即被收為病人,開始輸液化療,開始拍X光片,開始打嗎啡,開始住院。開始呆在在病人之地,一個我會穿白大褂游走于漫長回廊的所在。
在降落于肯尼迪機場四小時之后,妻子就被安排上了手術(shù)。我依然在阿根廷,兒子輕聲熟睡,我盯著電視發(fā)呆,絲毫不理解眼前的節(jié)目。我向我所有的好友發(fā)送了上百封郵件與短信。“我失去了一切”,我在發(fā)給大學室友的短信中這樣寫道。
等我回到紐約,妻子的手術(shù)已經(jīng)完成,漫長的夏天開始了。妻子總會在感到癌痛的時候?qū)ξ倚稳?ldquo;就像一只拳頭在抓我的腸子,就像一只騾子在我的脊椎上活蹦亂跳。”我會問“你看到騾子了嗎?”妻子笑而不答。一個月過去了,妻子的病情有所好轉(zhuǎn),X光顯示她脊椎上的癌癥已經(jīng)被清除,治療起了作用,妻子又開始生龍活虎了。
盡管癌癥沒有完全清除,但是在局部的腫瘤被清理了。妻子之后開始了內(nèi)分泌治療,一種常見的婦科病治療方案。醫(yī)生樂觀的估計如果治療起效果的話,妻子可以再活許多年。
從那以后妻子開始上網(wǎng)查詢閱讀那些奇跡般活了很久的乳腺癌病人,她常常對我提起一位女病人,雖然得了惡性乳腺癌,卻已經(jīng)活了超過14年。1994年,作家Marilyn Greenberd寫過一篇文章,是關(guān)于她自己接受乳腺癌治療時候聽到的其他女病人的故事。她稱那些人為“幽靈伴侶”,她們不僅活的很久,而且生活的與正常人完全一樣。在作者自己焦慮不安,感到不適的時候,這群奇跡般的病人正打著網(wǎng)球,跑著長跑,與愛人做愛。這位活過十四年的病人正如妻子的“幽靈伴侶”,也是我的。她同時是我們的希望與敵人。
我們嘗試回到往日稀松平常的生活,去關(guān)注生命里的小事。去海灘,看日出日落,把腳踩在水里,跪坐在沙灘。這是許多晚期病人常常做的事情,后來也成為了我們生活的一部分。妻子有許多開心的日子,也有許多煩惱的日子,其實這些對于我來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我們還有日子。當妻子漸漸恢復,她重返到她銀行的崗位上。
就算是她最親近的朋友們也難以發(fā)現(xiàn)病痛對妻子的改變。她還是這樣一個女人,永遠充滿微笑,時而帶著壞主意,永遠富有思想。這位優(yōu)雅的小肢女人總是會自嘲自己的假發(fā)套,而我也會在她脫下假發(fā)露出光頭的時候和她開玩笑,說自己仿佛在與一位種族歧視者保持不正當關(guān)系。但是即便如此,在充滿病人的房間里,我看到妻子的笑容逐漸改變。她嘴角上揚的弧度再不如前;蛟S只是比以往要低1毫米,或許是半毫米,或許更少,少到數(shù)量級無法再估量,但是我能夠覺察。
在這個微小的變化中,我卻能體會一個彌天大謊。妻子正忍受著不可言喻的痛楚,一個人默默承受著即將襲來的黑暗,感嘆指日可待的未來不再有數(shù)不盡能夠共度的時光。我們的日子不多了。
一個仲夏的夜晚,臺風艾琳尚未席卷紐約,妻子告訴我她感覺很抱歉,因為她即將丟下我們。也因為知道我會感到很難過而難過。我無言以對,只能默默的說道,“我也是。”與此同時,當聽到我父親猝死的消息,妻子瞬時間哭成淚人,兒子也是,而唯獨我毫無表情,我已經(jīng)被生活擊敗的一無所有。
在而后早秋的一日,妻子的醫(yī)生告訴我們她的“癌癥指標”已經(jīng)連續(xù)上升了兩次。當這些“指標”,比如血液中的某些化學含量一旦上升許多,就說明癌癥正在擴散,治療也開始漸漸失效。
妻子的醫(yī)生坐在桌子邊上,安靜的審視著電腦屏幕里的數(shù)據(jù)。良久他做出決定,將停止妻子的內(nèi)分泌治療,取而代之的是更強力,也更有副作用的化療。腫瘤科大夫很多時候受到許多批評,因為大家認為醫(yī)生們對化療的決定很草率,鑒于化療的毒性會使得病人全身乏力,神經(jīng)系統(tǒng)也會受到永久損傷。有些時候,連腫瘤科大夫自己也不得不承認,為了一味降低“癌癥指標”,或者暫時減小腫瘤大小,他們都會冒險去化療。
當醫(yī)生寫下了“二線化療藥物”的醫(yī)囑,我想到了以前一個同事對我說的所謂“一線”“二線”“三線”治療的區(qū)別。每過一套治療,藥物帶來更多副作用的同時,并不能帶來更多的抗癌效果。我的同事跟我打了一個比方,也就是腫瘤變得越來越聰明,治療越來越笨。有的時候在治療的進展中,更多的化療已經(jīng)無法帶給患者利益,但是太多太多的大夫因為種種原因,都會主動或者被動的繼續(xù)用藥。
不過到了這一步,我也不會再多想,如果有一線生機,一絲希望,我都想努力挽回妻子。我清楚的了解妻子血液中的“癌癥指標”已經(jīng)太高,腫瘤正在擴散,所有的理智不再重要,執(zhí)念占據(jù)腦海,選擇不再是選擇。繼續(xù)化療!
妻子的醫(yī)生告訴我們藥物的原理,雖然依然是藥片,但現(xiàn)在的治療要求妻子每天隔段時間就要咽下整整一手掌的藥片。副作用的嚴重程度將決定這一周期的用藥何時停止。醫(yī)生告訴我們這次的用藥按道理說不會讓妻子的體重再減少,這到讓我們松了一口氣。我們依然留著妻子上次化療時候用的假發(fā),私下約定要留著同一個至少五年,仿佛覺得早早丟掉這個假發(fā)會不吉利。如今這個假發(fā)依然在我的衣櫥里,這是妻子留下的美好紀念品之一。
妻子的醫(yī)生一如既往的坦誠,“二線化療”除了會帶來許多副作用,有可能一點效果都沒有。于是我們設立了一個模糊的目標,就是希望妻子能夠忍受“二線化療”帶來的副作用,而不會太難受。即便這樣,我們就覺得謝天謝地了。
當我們離開了醫(yī)生的辦公室,在擁擠的電梯里面我遇見了已經(jīng)同事十年的一名醫(yī)生。我輕聲的打了招呼,然后就像做錯事的小孩一樣看往別處。電梯里面還有兩三個病人,由家屬陪著。我猜想他們現(xiàn)在在癌癥的治療道路上已經(jīng)走到了哪一步,是剛剛確診時候的震驚,是對人世間的最后彌留,還是依然健康,做著環(huán)繞世界的旅行?我注視著妻子從東邊出口走出醫(yī)院,漸漸消失在模糊的眼界。
作家Dephane Merkin曾經(jīng)描述憂郁的人總覺得身上刷上了一層厚厚的黑漆。其實對我而言并不是這樣的,不是黑漆,也不像科幻電影中外星人爆炸以后殘留的粘液。反倒這抑郁的情緒像一層衣服,一層薄且透明,外人難見,卻又硬如鉆石。有時候我都不知道是這樣一件衣服把我破碎的身軀勉強整合在一起,還是在鞭笞著我尚未完全粉碎的肉體。不過無論如何就是這層衣服,讓我跟人來人往的紐約隔離開來。與此同時我清楚的知道我體內(nèi)一股涌動的情緒,一種已知道未來情緒深淵的可怕感覺,可是我卻有著無與倫比的欲望要一頭栽進去,去擁抱絕望。
當妻子第一次被確診為乳腺癌的時候,朋友們常常會跟我們說,“你家老公懂那么多癌癥的治療方法,真是不錯。”不過也有朋友覺得恰恰相反,認為我的所學會讓我感到更加痛苦。其實我自己也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雖然無論更痛苦還是好受都是一個無意義的學術(shù)命題。就像Edna Pontellier之死到底是解放還是放棄,就像蝙蝠俠是否會放棄自己對愛人死的內(nèi)疚。但是那一天在醫(yī)院的回廊里,我知道我找到了答案,我的所學使我痛苦,睜大雙眼看著妻子未來日子里每一份每一秒的痛楚,絲毫沒有希望。
往后的一個月內(nèi),妻子努力讓治療中的一切變成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每隔幾小時就吃下滿滿一拳頭的藥片,為了保護化療帶來的皮膚損傷全身涂抹的雪花膏。期間妻子一直工作著,她覺得工作能夠讓她感到開心,亦覺得如果停止工作,生命也就會停止。我知道她并不在打比方。
有的時候人們會以為將死之人會有回光返照之姿態(tài),反倒變得更有活力去創(chuàng)造美好的事物。可是我覺得這樣的想法很傻很天真,也不值得因為它歌頌了與病魔抗爭的勇敢而稱贊。在妻子看來,她即將和一個怎么也舍不得的世界告別的時候,不可能用余下的分分秒秒去創(chuàng)造什么更值得留戀的。與此同時,我依然陷在自己的黑暗中,無止境的思考著無法避免的一切,我會階躍光陰的步伐,去那個妻子開始深受折磨的那一分鐘,去那個再也沒有妻子的那一刻。
11月,妻子的身體開始走下坡路。關(guān)于所謂的“二線治療”是否只起了一點點效果,還是一點效果也沒有起的問題,答案我們永遠都無法知曉了。但是妻子的藥確實沒有停,因為除了這個,我們真的也沒有其他的辦法了。當我們的朋友們見到妻子的時候,他們會十分委婉而優(yōu)雅的掩飾他們的驚異。正如一位友人所說,妻子因為身體消瘦,變得更加美麗,她的臉龐變得更加秀美,她那可愛的棕色雙眸也變得更加明亮。(大概有一年的時間,妻子的手機鈴聲都是“棕色眼睛的女孩兒”)
一天夜里,妻子做了一個怪夢。她夢到自己坐的飛機駛?cè)雭y流,還折斷一只機翼。那月中旬的一天妻子送郵件給我,說她每天上班都覺得像登山一樣。也大概在這個時候,妻子的肚子開始腫脹。
開始也只是一點點,大概也就是有點便秘。于是我們抱著僥幸的想法覺得會不會便秘只是暫時的,過一兩周就不會有大礙。妻子醫(yī)生的檢查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特別不對的地方。他覺得可能是因為化療藥物的副作用使得液體在腹中滯留。雖然他自己也覺得奇怪,因為以前沒有病人有過類似的情況。
大概又過了一周,我們?nèi)タ戳艘晃桓文憣<。他為妻子拍了一個腹部的CT。那個CT出來的時候我就傻了眼。在我的職業(yè)生涯中我已經(jīng)看過了數(shù)以千計的CT,此刻我也無需一個專家告訴我問題出在哪里了。
坐在我身旁的,還是那個我深深愛著的女人,那個光芒耀人的新娘。在她身旁的,卻是微微燈光下的CT片,片子里顯示的,是一個即將患癌而死的病人。腫瘤已經(jīng)蔓延到了坐骨,侵入了膀胱,逼近了胰腺。大半的肝也為腫瘤細胞所吞噬。
專家確認了我們先前的猜想,腹部的腫脹是因為置于腹中的液體。我立即以一名醫(yī)生的直覺找到了原因。大概是妻子的肝臟已經(jīng)不在正常運作,因為肝臟的主要作用是為血液做清洗工作。但如果肝臟停止工作,就會有大量的液體積累在體內(nèi)。而最嚴重的后果,就是肝臟已經(jīng)不再能把血液中的毒素清除。當然也有少數(shù)其他原因來解釋腹中積水,不過連我自己在病理結(jié)果前也難說服自己。
隨后的日子里,妻子就要靠一種叫做“oxycodone”的止痛藥度日。她親切的稱之為“oxys”,每天早晨上班以前都要跟我說“要吃幾粒oxys才能去公司呢。”
然而也就在這個最艱難,身體狀況急轉(zhuǎn)直下,每天要準備一兩個小時才能出門(以往是12分鐘)的情況下,妻子竟然提出了要全家在感恩節(jié)的那一周去度假。在加勒比海邊租一個小房子,然后邀請我們所有的親朋好友一道過去。妻子用行動表示著病痛沒有把她打垮,依然做著她想和我完成的一切(此后的一個月我們還去了巴黎)。唯一讓我感到不安的是我們屆時會離醫(yī)生太遠,不過妻子還是用她親切睿智的口吻說,“我的病也更嚴重不了啦。”
在加勒比的陽光和陣雨沐浴下,我們與大海嬉戲,與崇山相伴。我們走了許多困難重重的山路,拜訪了無人問津的海灘,也就在那里,妻子告訴我以后她的骨灰可以灑在那里。我們甚至還劃了船,把妻子抬上抬下船得要兩個人,讓妻子在海里面游一小段也需要三個人幫忙。但是這所有的時光妻子都與我們一同度過,還有我們的兒子。我們在海里的時候還看見了一條小鯊魚和兩只海龜。下午我們在海邊為兒子舉辦了生日宴會,妻子親手切了蛋糕。那天兒子收到了許多禮物,宴會的主題是“蜘蛛俠”。
她腹中的腫脹自我們回到紐約就變得一天比一天糟糕。每天都會有許多升的液體在肚子里堆積。陌生人會問她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妻子會用一種瀕死的黑幽默告訴他們,都不是,而是她得了癌癥。如果有陌生人接著往下問的話,妻子就會告訴他們,這是一種治不好的病。
當妻子的肚子由于積水越變越大,直到難以走動的時候,醫(yī)生開始為她做穿刺,一項我本人也做過無數(shù)次的治療。一個小小的針頭穿過皮膚,直到積水的深處,然后把體內(nèi)的液體抽取出來,讓病人好受一點。
看妻子第一次做穿刺的時候,我的心臟幾乎要跳了出來,因為這是唯一一次我的醫(yī)學知識為我?guī)Я藲g悅的一次。妻子的腹水清澈如淋巴液體,而不像那些由完全肝臟衰竭病人中取出的渾濁。當然癌癥依然在一點一點吞噬著妻子,但至少情況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糟糕。
不過因為妻子的腹水清澈如淋巴液體,就說明妻子的淋巴系統(tǒng)出現(xiàn)了堵塞?梢圆扇〉霓k法是用一根一米長的硅管,從腹腔開始,穿過皮膚和鎖骨,然后把腹水重新引流到心臟。這是一個難度很大的手術(shù),稍有不慎就會造成內(nèi)出血,或者腸道破裂,遇到任何一種情況都將需要緊急手術(shù)。我同所有醫(yī)生一樣,知道這樣做的風險,但是當我看到妻子腹水的顏色的時候,我就下了決心,認為這個手術(shù)是必要的。
我做了這樣一個假象,這個引流將使妻子體內(nèi)所有的養(yǎng)分,電解質(zhì),能量重新吸收,而不是白白流到體外。這樣妻子或許能夠神奇的恢復,長回她丟掉的20磅,讓臉頰重新豐滿,戒指也不至于總滑脫。
不過妻子的醫(yī)生卻十分的猶豫,總覺得這個引流手術(shù)算是最后一搏。所以直到12月,妻子都定期的做著穿刺。每一次穿刺的成功,都能使妻子的肚子縮小不少,用她自己的話來講,就是從臨產(chǎn)重回“懷胎三月”?墒俏铱偸怯X得老做穿刺而不做引流是不對的。因為如果引流手術(shù)不可避免的話,那么為什么不早一點做為妻子換來更長的生命呢?或許妻子在這段時間內(nèi),還可以恢復到以往的精氣神。是的,我知道引流的巨大風險,妻子可能因為這隨時死去,但是即便不做引流,妻子不也正在死去嗎!
我們最終還是到了癌癥治療中的絕境,在這里,任何醫(yī)生所做的一切都徒勞無功。在這個絕境,是每年美國會有4萬個乳腺癌患者都將面對的結(jié)局。在這個絕境里,“為什么不”竟然成為了所有問題的回答。為什么不試試這,為什么不試試那,即便所有的嘗試都會帶來已知的結(jié)果。
最終在圣誕節(jié)后,妻子的醫(yī)生還是為她做了引流,而且妻子差一點就死于其中。她腹中的積水重回血液循環(huán),但是她的血小板卻開始驟降,從引流前的20萬一下子降到了5萬,而正常人的血小板數(shù)大概在15萬和40萬之間。五萬是一個臨界值,這意味著妻子隨時都有內(nèi)出血的可能性。
每一天每一天大夫都興高采烈的告訴我們下面的治療計劃,可是每一天每一天,這個計劃都是相同的:就是不停的做血小板的檢查,直到數(shù)值穩(wěn)定。除此以外,對話總是側(cè)重于引流是否有效果。大夫會一遍又一遍的告訴我們?nèi)绻“鍞?shù)目穩(wěn)定的話,引流就可以繼續(xù)做下去。然后他們就去看其他的病人了。
每天見醫(yī)生的時候妻子會問所有的問題,而我總會安安靜靜的坐在房內(nèi)。我的沉默并不是源自禮貌或者輕慢,而是我知道即將發(fā)生的所有事情。我知道醫(yī)生們會回到走廊,然后彼此之間吐露真言,然后再回到房間里面。我平時也是這樣子,會告訴我的病人所有的治療方案已經(jīng)用盡,化療也不會再起作用?蓯旱氖牵冕t(yī)局的話來說,是“在化療的時候,病人本身堅持不了了”。這個時候,妻子的乳腺癌變得和肺癌,胰腺癌一樣嚴重。她大約大去。在醫(yī)院里又住了幾日,我們回到自己的家過新年。
以后的兩周里,引流還真的起了效果。妻子雖然虛弱,但是肚子卻沒有一天天變大。我的假想最終沒有實現(xiàn),妻子沒有增重,亦沒有恢復體力。她的肝臟徹底衰竭,有一日,她在家里摔倒了,我大驚失色。為了安慰我妻子說道“我沒有問題的,剛才只不過是一不小心就跌倒了。”但是我看見了她眼睛的黃,我沒有忍住,像丟掉了玩具的小孩子,失去了女友的高中生一樣嚎啕大哭。
我們坐在咖啡館里,聚光燈不偏不倚的打在妻子的臉龐上。我嘗試不去看,不去想她眼內(nèi)的黃色,我嘗試順著任何妻子的話往下接,但是我偷偷給一個大學時候的好友發(fā)了短信,這個朋友后來也做了醫(yī)生,告訴她我妻子已經(jīng)黃疸了。
最終我還是沒有忍住,脫口而出,“親愛的你的眼睛變黃了。”
她啞口無言,隨即又驚慌的問我“為什么?”然后又問了一個我沒有預料的問題,“醫(yī)生們會做什么?”我無法回答她第二個問題,勉強的告訴她眼睛里面的黃色是因為肝臟衰竭導致的,而且我不知道醫(yī)生們會用什么樣子的辦法治療她。所以我們得問問醫(yī)生。這是我向妻子撒的又一個謊。
黃疸會使得眼睛變黃,隨后就是皮膚。黃色本身沒有什么,但是卻說明妻子的體內(nèi)正在極度惡化。她的大腦也即將為毒素所侵擾。換言之,妻子的終點即將來臨。
我的手機響了,我那位做醫(yī)生的朋友,用了一句醫(yī)生們特有的術(shù)語,“哎喲我操。”
沒過幾天,在一個星期三的寒冷清晨,妻子被緊急送到醫(yī)生那里。她已經(jīng)嚴重脫水,即便給她補充水分,她依然無精打采,完全沒有恢復的樣子。醫(yī)生陪她度過了糟糕的六小時,直到我們可以勉強坐朋友的車回家。但至少妻子已經(jīng)略有體力。她還問了醫(yī)生什么時候可以接受更多的治療,醫(yī)生向她保證,會先看一看她的化驗結(jié)果,然后想想要不要繼續(xù)化療。
第二天一大早,我出門遛狗。像一個出了軌的丈夫,剛剛離開了公寓樓的拐角,就拿出手機。
“我不能為她進行化療,她病的太厲害。我不可能給她化療,(化療)會殺死她的。”妻子的醫(yī)生在電話那頭說道。
“是的,我知道。”我告訴他。
“天哪,謝天謝地,你(還沒有完全喪失理智)知道這一點。”
我們都沒有說話。“我們中間總有一個人得像大人一樣。”我最終說道。
醫(yī)生同意。“但是我不想告訴她我們已經(jīng)無能為力了”。
“我知道,也許我們也不用告訴她。”
那天晚些時候我們再去見醫(yī)生,妻子已經(jīng)不能像昨天一樣站起來了,我握著妻子的手,大夫則把椅子拖到了妻子身邊。他告訴妻子,他覺得最好還是延遲化療。
你也許會覺得醫(yī)生騙人了。但是這是在是虛晃一槍。為不可能帶來理論上的可能,為患者留有一絲絲的希望,誰也說不準再過幾日就會有一種新藥被海風吹來。我坐在妻子旁邊,安靜的參與了醫(yī)生的這個陰謀。
但是妻子沒有被騙。確實,從那個秋天還在和我們兒子比賽做鬼臉的妻子,到現(xiàn)在這個輪椅上無精打采,滿身黃色的將死之軀,沒有人看被騙。妻子倒坐在輪椅里面,想了一小下,然后努力支撐起自己,緩緩的問了一個沒有人應該問的問題,“我會如何死去?”“(死的時候)會痛嗎?”“我兒子會記住我嗎?”
那個周六我們的房子里擠滿了朋友。妻子在沙發(fā)上坐了一天,傍晚的時候妻子告訴兒子,說醫(yī)生已經(jīng)不能治療她的病了,她很快就要死了。“但是兒子你會好好的,爸爸也會好好的。”她告訴兒子在哪里可以與她重逢,也告訴他她會永遠不離左右。
周日她睡了一整天。那天夜里我擁著她,告訴她可以安心的去。周一早晨,妻子在我的懷里離開了人世。彌留之際,她輕輕對我說出了最后的話,“我愛你”。
沒有鬼魂從妻子身體里面冉冉升起。也沒有以太般的靈魂。但是在她從我們的生活中離開,從人群中消失的那一刻,就注定與塵世間了一切道了別。以后的一切:喪禮,機械式的被裝入白色袋子,機械式的被取出白色袋子,被輕輕的放進車廂,一切的一切都與妻子的生命,她的活力無關(guān)。因為那些是不能被裝進袋子的。
當妻子的遺體被送走,我躺在床上,凝視著妻子所躺的那一邊。那個幾小時前乃至以往的許多年,都屬于妻子的位置。床罩被掀起,床單也有一點亂,放佛妻子剛剛起床時的樣子。
在我身后的,是厚重金屬門被打開的聲音。噠噠幾聲,又被關(guān)上。那是每天早晨妻子先我去上班時一樣的響聲。
許多周過去,許多月過去,我恍惚度日。
有些時候我感到麻痹。有些時候我感到一種空空的快樂,像是在用自己要用來買房子的錢玩游戲。自從妻子生病以來,我就不再見病人,她走后的幾個月里面,我也沒有能夠很好的照顧我自己的病人。()我覺得總有一天我會恢復過來,但是我不著急。因為現(xiàn)在我還不想看別人的片子,不想讀別人的報告,尤其是那些關(guān)于血小板的。
我們共同的日子漸行漸遠,往后的日子里我踽踽獨行,踽踽獨行。我想起我朋友Liz以前所說的至理名言:“當丈夫因為皮膚癌去世的以后,她總可以與一群人做這樣或那樣的事情,卻再也找不到一個人陪她無所事事。”
總之好萊塢電影里面那種有關(guān)親人死去的感傷與憂愁都是胡亂演的。從不會有定時的痛苦與爆發(fā),對親人的思念,對愛人的逝去永遠不需要什么周年來提醒,不需要你看到以前一起去的餐廳,不需要任何能夠聯(lián)想起她的物件。在一起買沙拉的超市里,你會想起曾經(jīng)有一個人告訴你應該買哪一種芹菜,配哪一種大蒜泡過的面包屑;在一起出發(fā)的機場內(nèi),你會想起曾經(jīng)有一個人陪你看著舊電視劇的哪一集;亦或是在一個滿月的夜里,你會想起曾經(jīng)有一個人,你的妻子,從認識你的那一天,就會告訴你生命之短暫與愛人的永恒。就像一個幽靈纏身,無時不刻帶來痛楚,偶爾哭泣,空無一物,但你卻不忍讓她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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