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jīng):賓之初筵》
賓之初筵,左右秩秩。
籩豆有楚,殽核維旅。
酒既和旨,飲酒孔偕。
鐘鼓既設(shè),舉酬逸逸。
大侯既抗,弓矢斯張。
射夫既同,獻爾發(fā)功。
發(fā)彼有的,以祈爾爵。
龠舞笙鼓,樂既和奏。
烝衎烈祖,以洽百禮。
百禮既至,有壬有林。
錫爾純嘏,子孫其湛。
其湛曰樂,各奏爾能。
賓載手仇,室人入又。
酌彼康爵,以奏爾時。
賓之初筵,溫溫其恭。
其未醉止,威儀反反。
曰既醉止,威儀幡幡。
舍其坐遷,屢舞仙仙。
其未醉止,威儀抑抑。
曰既醉止,威儀抑抑。
是曰既醉,不知其秩。
賓既醉止,載號載呶。
亂我籩豆,屢舞僛々。
是曰既醉,不知其郵。
側(cè)弁之俄,屢舞傞傞。
既醉而出,并受其福。
醉而不出,是謂伐德。
飲酒孔嘉,維其令儀。
凡此飲酒,或醉或否。
既立之監(jiān),或佐之史。
彼醉不臧,不醉反恥。
式勿從謂,無俾大怠。
匪言勿言,匪由勿語。
由醉之言,俾出童羖。
三爵不識,矧敢多又。
注釋:
1、初筵:賓客初入席時。筵,鋪在地上的竹席。
2、左右:席位東西,主人在東,客人在西。秩秩:有序之貌。
3、籩b豆:古代食器禮器;e,竹制,盛瓜果干脯等;豆,木制或陶制,也有銅制的,盛魚肉虀醬等,供宴會祭祀用。有楚:即“楚楚”,陳列之貌。
4、肴核:肴為豆中所裝的食品,核為籩中所裝的食品。旅:陳放。
5、和旨:醇和甜美。
6、孔:很。偕:通“皆”,遍。
7、醻:同“酬”。舉醻,舉杯。逸逸:義同“繹繹”,連續(xù)不斷。
8、大侯:射箭用的大靶子,用虎、熊、豹三種皮制成。一般的侯也有用布制的?梗焊邟。
9、射夫:射手。
10、發(fā)功:發(fā)箭射擊的功夫。
11、有:語助詞。的:侯的中心,即靶心,也常指靶子。
12、祈:求。爾爵:爵,飲酒盡也;爾爵,據(jù)鄭玄箋“我以此求爵女汝、”,則經(jīng)文“以祈爾爵”為倒文,“蓋但言求爵女,則己之求不飲自可于言外得之”馬瑞辰《毛傳箋通釋》、,也就是求射中而讓別人飲罰酒之意。
13、龠舞:執(zhí)龠而舞。龠是一種竹制管樂器,據(jù)考形如排簫。
14、烝:進。衎:娛樂。
15、洽:使和洽,指配合。
16、有壬:即“壬壬”,禮大之貌。有林:即“林林”,禮多之貌。
17、錫:賜。純嘏gǔ、:大福。
18、湛:和樂。
19、奏:進獻。
20、載:則,便。手:取,擇。仇:匹,指對手。
21、室人:主人。入又:又入,指主人亦隨賓客入射以耦賓,即耦射。
22、康爵:空杯。
23、時:射中的賓客。
24、止:語氣助詞。
25、反反:謹慎凝重。
26、曰:語助詞。
27、幡幡:輕浮無威儀之貌。
28、舍:放棄。坐:同“座”,座位。
29、仙仙:同“躚躚”,飛舞貌。
30、抑抑:意思與前文“反反”大致相同而有所遞進,見注25。
31、怭怭:意思與前文“幡幡”大致相同而有所遞進,見注27。
32、秩:常規(guī)。
33、號:大聲亂叫。呶:喧嘩不止。
35、郵:通“尤”,過失。
36、弁:皮帽。俄:傾斜不正。
37、傞傞:醉舞不止貌。
38、伐德:敗德。
39、令儀:美好的儀表禮節(jié)。
40、監(jiān):酒監(jiān),宴會上監(jiān)督禮儀的官。
41、史:酒史,記錄飲酒時言行的官員。燕飲之禮必設(shè)監(jiān),不一定設(shè)史。
42、臧:好。
43、式:發(fā)語詞。勿從謂: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爾雅-釋詁》:‘渭,勤也。’勤為勤勞之勤,亦為相勸勉之勤。‘勿從謂’者,勿從而勸勤之,使更飲也。”
44、俾:使。大。禾p慢失禮。
45、匪言:指不該問話。
46、匪由:指不合法道的話。
47、童羖:沒角的公山羊。
48、三爵:《禮記-玉藻》:“君子之飲酒也,受一爵而色灑如也,二爵而言言斯,禮已三爵而油油,以退。”孔穎達疏引《春秋傳》:“臣侍君宴,過三爵,非禮也。”
49、矧:何況。又:“侑”之假借,勸酒。
譯文:
賓客來到初入席,主客列坐分東西。
食器放置很整齊,魚肉瓜果擺那里。
既然好酒甘又醇,滿座賓客快喝起。
鐘鼓已經(jīng)架設(shè)好,舉杯敬酒不停息。
大靶已經(jīng)張掛好,整頓弓箭盡射禮。
射手已經(jīng)集合好,請獻你們妙射技。
發(fā)箭射中那靶心,你飲罰酒我暗喜。
持龠歡舞笙鼓奏,音樂和諧聲調(diào)柔。
進獻樂舞娛祖宗,禮數(shù)周到情意厚。
各種禮節(jié)都已盡,隆重豐富說不夠。
神靈愛你賜洪福,子孫安享樂悠悠。
和樂歡快喜氣揚,各顯本領(lǐng)莫保守。
賓客選人互較量,主人又入陪在后。
斟酒裝滿那空杯,獻給中的那射手。
賓客來齊初開宴,溫良恭謹堪贊嘆。
他們還沒喝醉時,威嚴莊重自非凡。
他們都已喝醉時,威嚴莊重全不見。
離開座位亂跑動,左搖右晃舞蹁躚
。他們還沒喝醉時,莊重威嚴皆可觀。
他們都已喝醉時,莊重威嚴盡蕩然。
因為大醉現(xiàn)丑態(tài),不知規(guī)矩全紊亂。
賓客已經(jīng)醉滿堂,又叫喊來又吵嚷。
把我食器全弄亂,左搖右晃舞踉蹌。
因為大醉現(xiàn)丑態(tài),不知過錯真荒唐。
皮帽歪斜在頭頂,左搖右晃舞癲狂。
如果醉了便離席,主客托福兩無傷。
如果醉了不退出,這叫敗德留壞樣。
喝酒原為大好事,只是儀態(tài)要端莊。
所有這種喝酒人,一些醉倒一些醒。
已設(shè)酒監(jiān)來督察,又設(shè)酒史來戒警。
那些醉的雖不好,不醉反而愧在心。
莫再跟著去勸酒,莫使輕慢太任性。
不該發(fā)問別開言,不合法道別出聲。
依著醉后說胡話,沒角公羊哪里尋。
不懂飲禮限三杯,怎敢勸他再滿斟?
賞析:
這是《小雅》中篇幅之長僅次于《節(jié)南山之什-正月》和《谷風(fēng)之什-楚茨》的一首詩!睹娦颉吩疲“《賓之初筵》,衛(wèi)武公刺時也。周、幽王荒廢,媟近小人,飲酒無度,天下化之,君臣上下沉湎淫液。武公既入,而作是詩也。”鄭玄箋:“淫液者,飲食時情態(tài)也。武公入者,入為王卿士。”、《后漢書-孔融傳》李賢注引韓詩云:“衛(wèi)武公飲酒悔過也。”朱熹《詩集傳》引此作《韓詩序》、又《易林-大壯之家人》云:“舉觴飲酒,未得至口。側(cè)弁醉讻,拔劍斫怒。武公作悔。”則齊詩之說與韓詩同。宋朱熹以為“按此詩義,與《大雅-抑》戒相類,必武公自悔之作。當從韓詩、義”《詩集傳》、。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則以為“二說實相通”,謂幽王時國政荒廢,君臣沉湎于酒,武公入為王卿士,難免與宴,見其非禮,未敢直諫,“只好作悔過用以自警,使王聞之,或以稍正其失”;今人陳子展《詩經(jīng)直解》從之,極是。
讀此詩,第一個印象是章法結(jié)構(gòu)非常嚴謹。這不僅是指它全部五章每章均十四句,且都是標準的四字句;更是指它章節(jié)之間內(nèi)在組織上的精妙。詩內(nèi)容大致可分三大部分。第一部分兩章寫合乎禮制的酒宴,第二部分兩章寫違背禮制的酒宴,兩者同以“賓之初筵”一句起頭,而所描述的喝酒場面卻大相徑庭,暴露出理想狀態(tài)與現(xiàn)實境況的尖銳矛盾。第三部分為末章,是總結(jié)性的言辭,連用“不”、“勿”、“無”、“匪”、“矧敢”等表示否定義的詞集中凸現(xiàn)否定意蘊。各部分之間起承轉(zhuǎn)合脈絡(luò)極其分明。第二個印象是詩人的寫作技巧非常高明。詩人之意實在“刺”,前兩章卻用“美”為“刺”作映襯,使丑惡的事物在與美好的事物的對比中更顯出其丑惡,欲抑先揚,跌宕有致。而詩人的“刺”即使是在最重要的第三、第四兩章中,也并不劍拔弩張,疾言厲色,只是反覆直陳醉酒之態(tài)以為警誡,除了爛醉后手舞足蹈的姿勢不惜重言之以外,“載號載呶”、“亂我籩豆”、“側(cè)弁之俄”寫醉漢吵吵嚷嚷、弄亂東西、衣冠不正,也都抓住了特征。并且,詩人還善于通過“既醉而出,并受其福”之類的委婉語、“由醉之言,俾出童羖”之類的戲謔語,來作“綿里針”式的點染。借形象說話,實招就是高招。當然,筆者無意說此詩沒有正面的說理成分,末章就主要是說理,但畢竟使讀者對酗酒的害處深感悚惕的還是那些描寫醉態(tài)的句子。
詩人技巧上的高明之處,在具體的修辭上,也得到充分的表現(xiàn),除了消極修辭外,積極修辭更是豐富多彩。“左右秩秩”、“舉醻逸逸”、“溫溫其恭”、“威儀反反”、“威儀幡幡”、“屢舞仙仙”、“威儀抑抑”、“威儀怭怭”、“屢舞”、“屢舞傞傞”,這是疊字修辭格的運用,頻度之高,在整部《詩經(jīng)》中似乎也不多見,那種奇佳的摹態(tài)效果,令人嘆服。“籩豆有楚,肴核維旅”、“既立之監(jiān),又佐之史”,則是非常標準的對偶修辭格。“賓之初筵”、“其未醉止”、“曰既醉止”、“是曰既醉”等句都同章或隔章、鄰章重復(fù)一次,是重復(fù)修辭格,而由其重復(fù)所產(chǎn)生的效應(yīng)則不同。如上文所說“賓之初筵”的重復(fù)意在引出對比。但“其未醉止”、“曰既醉止”的重復(fù),則既與從“威儀反反”、“威儀幡幡”到“威儀抑抑”、“威儀怭怭”的遞進緊扣,又有“其未醉止”一組重復(fù)與“曰既醉止”一組重復(fù)的兩層對比,從中更可見出結(jié)構(gòu)的精整。而“是曰既醉”的隔章重復(fù),所起作用是將第三、第四這最重要的兩章直接串聯(lián)起來。還有一種《詩經(jīng)》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修辭格——頂針,此詩也有兩例,即“以洽百禮”之后接以“百禮即至”,“子孫其湛”之后接以“其湛曰樂”。這兩個頂針修辭在同章中僅隔兩句,相距很近,也是詩人為加重語氣而作的刻意安排。另外,“鐘鼓既設(shè),舉醻逸逸;大侯既抗,弓矢斯張;射夫既同,獻爾發(fā)功”,這一段又是排比句,且兩句一換韻,有很強的節(jié)奏感。
中國燦爛的飲食文化中,酒文化和茶文化大約是最引人注目的,其悠久的歷史、豐富的內(nèi)涵幾乎可說是華夏文明的一個具體而微的縮影。酒文化如此發(fā)達,酒文學(xué)在中國的肇始自然也很早。陳子展《詩經(jīng)直解》說:“關(guān)于酒文學(xué),《周書-酒誥》之筆,《賓之初筵》之詩,自是古典杰作。厥后揚雄《酒箴》、劉伶《酒德頌》、杜甫《飲中八仙歌》,雖是小品短篇,亦皆名作。但論藝術(shù)性與思想性兼而有之,仍推《賓之初筵》為首創(chuàng)杰作。”此可謂不刊之論。至于此詩在后世的社會影響,從明黃榆《雙槐歲鈔》所錄汪廣洋《奉旨講賓之初筵敘》文中講的一件事很可以得到證明。據(jù)汪廣洋說,明太祖朱元璋在聽了他講解《賓之初筵》一詩后,大為感動,命令繕寫幾十本頒賜朝中文武官員,讓他們懸掛在府第的廳堂上,以為警戒。陳子展在轉(zhuǎn)述此事后,認為朱元璋“厥后大戮功臣,縱酒敗度,亦當是一種口實”同上、,則《賓之初筵》一詩的影響亦大矣。——自然,這與此詩的文學(xué)價值已沒什么關(guān)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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