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是一個不幸但又非常幸運的人。
我的不幸主要體現(xiàn)在我從小心比天高,有著一個又一個宏偉遠大的理想和抱負,可至今卻一個也沒有實現(xiàn)。
我從小喜歡讀歷史書籍,書中那些英雄人物縱橫排闔,成就非凡的故事,往往讓我熱血沸騰。這些書讀多了,我自然而然對陳勝那句“將相王侯,寧有種乎”深信不疑,因而也自以為我天生非凡,將來必成人物?芍两裎疫是凡夫俗子,每次回家總是被小區(qū)門口那條大黃狗追著狂吠。像堆臭狗屎,屢屢遭人嗤之以鼻。
我也很貪財,長大后又看了許多商界大鱷的傳奇故事,因此也立志要像他們一樣,成為一個富可敵國的大亨。為此理想,我開過小當(dāng)鋪、倒賣過煙煤、也偷挖過金礦,但至今卻依然手頭拮據(jù),衣食難保,還欠隔壁老王五百塊錢。
我也很向往愛情,影視中那些凄婉動人的愛情故事總讓我感動,那些美麗善良的女主角更讓我傾心。我曾無數(shù)次夢想有個精明善良、刁蠻可愛的俏黃蓉,摸著我的鼻子喊我“佳哥哥”;可如今我身邊只有糟糠之妻,經(jīng)常因為我不許她打麻將,把我關(guān)在門外,不讓我回家。
?
我還曾偷偷暗戀過鄰家小妹。有回在路上,她忽然回頭對我笑了笑,那一刻我神魂顛倒,自以為可以得手,于是第二天噴灑香水,西裝革履,手持一束玫瑰,站在她下班的路上。可當(dāng)鄰家小妹下班,她高昂著頭,踩著高跟鞋噔噔從我面前飄然而過時,我卻張嘴結(jié)舌,想好的臺詞全忘光了。
除了這些理想和抱負不能實現(xiàn),我最大的不幸還是我的成長歷程。
按照常理,幸運的成長軌道應(yīng)該是這樣:讀完小學(xué)升入初中,讀完初中升入高中,讀完高中考入大學(xué),進入大學(xué)痛快戀愛,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工作,然后順利地升官發(fā)財,順利地實現(xiàn)理想成為人物……
我的成長歷程卻在青春期偏離了軌道。
我先是幸運地讀完小學(xué),然后幸運地升入初中,然后幸運地讀完初中,然后我的幸運便戛然而止了;我沒有幸運地升入高中,因為這一步的掉軌,后面那些幸運我全玩完了。
初中畢業(yè)時我報考了技校,雖然我母親強烈反對,雖然我的班主任一再勸我,但我依然沒有聽從他們的意見去上高中,而是一意孤行,邁著堅定的步伐去上了技校。
我上技校有兩點原因:一是我自認為自己記性差,上高中也肯定考不上大學(xué)。二是當(dāng)時我們家一共五口人,姐姐在上高中,妹妹在讀初中,媽媽是家屬,全家只有爸爸一個人有工作;我想早點參加工作,早點給家里減輕負擔(dān)。
我的想法是美好的,但現(xiàn)實卻是殘酷的。因為我一意孤行,從此我的生活少了很多美好:多年后,我不能像別人那樣興高采烈去參加高中同學(xué)聚會;多年后,我的筆下也無法像劉侗和張嘉佳那樣,寫出一個又一個凄美動人的大學(xué)校園故事;當(dāng)然最大的遺憾還是多年后,因為我沒有文憑而無法混個一官半職,成就我當(dāng)?shù)V長的終極夢想。
讀技校是我所有不幸的開始。
我在技校學(xué)的是采煤專業(yè),因而畢業(yè)后很快被分配到一所國營煤礦,下井成為了采掘一線工人。從此在井下那個煤塵彌漫,暗無天日,關(guān)掉礦燈便恍如墜入地獄的巷道里,我所有美好的理想全都破滅了,我終于徹底明白了,現(xiàn)實和理想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我希望自己能穿著得體,西裝革履,給人很有風(fēng)度的印象。可如今我的工作服卻破破爛爛,十分難看。而從井下出來后,我更是渾身汗臭,滿臉煤垢,只有兩只眼睛在灼灼發(fā)光,毫無形象可言。
我希望自己能過體面的生活,能受到他人的尊敬。可如今在井下,我們隊長總是咆哮著向我們喊話,我要是工作沒做好,他過來就會給我一頓臭罵。有時激動時,他還咬牙切齒,似乎想吃了我。
我希望自己能過悠閑的生活,下班后可以看看書,禮拜可以出去郊游、燒烤、騎車或者打球?扇缃窬赂邚姸鹊捏w力活,使我下班后動都不想動,根本沒心思摸書了。而井下工人是沒有禮拜的,有時為了完成任務(wù),一個月都沒有一天休息。
井下艱苦的生活讓我終于明白了“衣食足而知榮辱,倉稟實而知禮節(jié)”的真正含義,F(xiàn)在我已經(jīng)沒有救國救民遠大的理想了,現(xiàn)在我最大的抱負便是希望找點關(guān)系,把自己從井下調(diào)出來。
可悲呀!曾經(jīng)的有志青年,現(xiàn)在的抱負竟然只是想找點關(guān)系,讓自己成為一個比較輕松的、煤礦上的二線工人!為此,我經(jīng)常在夜深人靜時,為自己的墮落深懷羞愧。
然而這些還不能算是我的最不幸,我最大的不幸是我讀技校時,開始誤入歧途,跟人走上了江湖路。并且在江湖這條路上越走越遠,還一度成了郴城江湖上有點名氣的人物。
這真是我最大的不幸!從小到大,我總覺得自己一臉正氣,天生便是正道人物,可萬萬沒想到,現(xiàn)在自己卻成了反面人物;成了從小媽媽指著街上的二流子,叮囑我千萬不要做的那類壞人。
悲催啊!我雖然經(jīng)常做些奇形怪狀的夢,但怎么也不會夢到自己去做壞人!
自從我走上江湖路后,所有人都對我側(cè)目而視,連初三最喜歡我的班主任劉老師,也不再理我了。為此我十分傷心,幾次在夢里追著劉老師喊:“劉老師,我沒有變,我還是原來的我呀!”
可劉老師一臉冷漠,對我不理不睬,被我追急了,才冷笑著對我說:“失去了貞潔的婦人,還是貞女嗎?”
我驚出了一身冷汗。
然而不幸的我卻又非常幸運。我雖然誤入江湖,但并沒有墜入常人想像的那種,一入江湖便萬劫不復(fù)的境地。
首先,我所結(jié)交的江湖朋友,很幸運都不是罪惡滔天的壞人,他們其實一如鄰家男孩,對人知冷知熱,有時還有點羞澀。他們雖然行為不軌,蔑視法律,但重情重義,心中那盞善良的明燈始終沒有熄滅。至今我想起他們一些感人的畫面,依然還會感動得淚流滿面。
其次,雖然我在江湖摸爬滾打多年,但因為母親的教育和關(guān)懷,因為我始終不肯放棄心中的理想,所以我始終沒有墮落,所有吸毒、賭博、縱欲、狂歡等江湖惡習(xí),我都幸運地沒有沾染;至今我依然早睡早起,喜愛運動,一直保持著很有規(guī)律的生活。
再則,雖然我在江湖路上走了很遠,一度還高居江湖榜首,但因為我堅守底線,除了跟人打了幾次架外,所有犯法的事我都不參與,因而我也幸運地沒有遭受法律的打擊;我從沒有進過監(jiān)獄,我的檔案一清二白,上面赫然打著“良民”印記。
我最大的幸運是我有個愛我的母親。在所有人都拋棄我時,只有我的母親始終沒有放棄我,因為母親一次又一次嘔心瀝血的挽救,我才一次又一次逢兇化吉。也正是因為不忍心讓母親殷切的期盼失望,我才沒有在江湖路上墜入深淵,并最終走了出來,回歸了正道。
我還很幸運,在江湖路上我遇見了著名詩人袁伯霖。雖然袁伯霖不了解我的歷史,我也從未向他坦白過我的過去,但他一見我的文字,便不吝美言地大加贊賞,讓我終于找到了自信。也正是在他的影響下,我才徹底放棄江湖,重新拾起書本,開始了我喜愛的文字娛樂。
我真的很幸運,江湖路處處充滿兇險,我卻能踉踉蹌蹌在江湖路上走一圈,然后又平安無事走出來,我祖宗要做多少善事,才能保佑我如此的幸運。侩m然我的青春沒有像別人那樣,在開滿鮮花的校園里浪漫度過,但對此我并無太多遺憾;江湖路讓我看清了人性的黑暗和社會的現(xiàn)實,讓我更明白了善與惡的真正區(qū)別。
誰的青春不迷惘,迷惘的青春總讓人懷念。為了緬懷我的青春,我把我在江湖路上遇到的一些人物,隱去其真名,把他們的故事寫成了一篇篇傳記小說。在這些小說里,我的青春仿佛又回來了,我仿佛又是那個激情四射的少年,一個人在江湖路上,帶刀獨行……
海
海是我進入江湖的引路人,比我大一歲,他微胖,圓臉,眼睛有點大。
第一次見到海時,他頭上裹著一圈紗布,紗布上沾有血跡。當(dāng)時我站在我家陽臺上,見他騎著單車,一支腳撐地,一支腳踏著單車踩板,停在我家樓下喊人。
他喊那人住我家隔壁。他喊了幾聲沒人應(yīng),抬頭見到我,便高聲向我問道:“喂,X X在家嗎?”
不久前我剛見那人出門,于是告訴他那人出去了。他嗯了一聲,便騎著單車走了。
我們就這樣認識了。老實說第一次見到海,我對他印象并不好,現(xiàn)在我還記得當(dāng)時我心里的嘀咕:“這些傻逼,跟人打什么架?打了別人要賠錢,被人打了要受傷!而這個傻逼這么胖,卻被別人打破了頭,真是廢物。”
海和我同住一個家屬村,我們經(jīng)常會在路上遇見。自從那次見面后,我們開始打招呼,一來二去,我倆漸漸成了朋友。
海雖然比我大一歲,卻比我低一年級,當(dāng)時我已讀技校,而他還在讀初三。但海在我們那一片的同齡人中很有名氣,他是一個小團伙的老大。他那團伙的名稱有點怪異,叫“十字劍”。第一次聽到海的幫派名稱,我以為海他們每人有把像十字軍那樣的劍,有次我向他求證,他卻從身上掏出一把很普通的匕首。
跟海熟了以后,我很快了解了海那所謂的幫派,其實是一群烏合之眾。海的手下有很多是十三四歲的小屁孩,這些小屁孩跟《西游記》里的小妖一樣,只會吆喝,毫無戰(zhàn)斗力。他那些年齡大的手下,也都是些老實木訥,見人未語先羞的學(xué)生。
最初我只是跟著海玩,他們跟人打架了我便回家,或是站在一旁作壁上觀。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對自己的行為越來越不好意思了,而海也很不客氣地指責(zé)我:“打架你就走開,算什么兄弟?”就這樣,我終于近朱者赤,徹底被海拖下了水。而且我很快顯示了自己的天賦,沒過多久我便成了海身邊最出眾的人,并且名聲還隱隱超過了海;海仗著自己胖大,打架總是赤手空拳,而我知道自己的弱勢,每次打架不是拿塊磚頭,就是拿根鐵棍,或者提把菜刀。
因此很多人說我是兇狠的狼,而海是溫和的虎。
那時我十七歲,海十八歲,我們的朋友和敵人也大多是這個年紀(jì)。那時我們和我們的敵人都沒有野心,打架只是為了威風(fēng),并不像后來攙雜了那么多爭名奪利的成份。
要威風(fēng)打架就不能輸。我對海的勇武很欣賞,但對他那些手下卻看不上眼,我經(jīng)常對海說兵在精不在多,一只兇狠的狼可以敵一群懦弱的羊。你那些手下都是些無用的羊,他們只會成為你的累贅。
我的話很快應(yīng)驗了。
這天晚上,海的一個手下被人欺負,海出頭,帶人包圍了欺負他手下那人的家。海一如既往地赤手空拳,他手下也大多兩手空空,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拿有武器。
海站在那人家門前,高聲叫喊那人的名字,要他滾出來。海的手下隨聲附和,也在門外大喊大叫。當(dāng)時夜深人靜,很多人家都已熄燈睡了,海和他手下的叫喊聲,在黑夜里顯得殺氣重重。
那人躲在家里不敢吭聲。他鄰居也全都緊閉門窗,大氣不出。
海高喊:“他媽的,你再不滾出來,老子就沖進去了!”
他手下一齊大叫:“滾出來!滾出來!”
可那人和那人的家,很久都沒有動靜。
海和他手下在門外又叫了一陣,正當(dāng)他們猶豫要不要破門而入時,那人卻忽然把門打開,手握兩把菜刀,高喊著:“沖出去!”然后沖到海面前,揚手就給了海一刀。
海猝不及防,本能地往后閃躲,但那刀還是落在了他頭上。他立刻感到一股熱流從頭上流下,伸手一摸,借著月光,他看到自己手上全是腥紅的鮮血。
海大怒,被人砍傷,這可是很掃威風(fēng)的事!
他發(fā)現(xiàn)那人已從自己身邊過去,正要向外突圍,急忙對他手下喊道:“快圍住他!別讓他跑了!”可那人有刀,誰敢上去阻攔?
海發(fā)現(xiàn)身邊有個手下手里握有一把鐵耙,他一把奪過鐵耙,便殺氣騰騰朝那人后背挖去。
那人十分慌亂,黑暗中他分不清有多少敵人在包圍他。他急于突圍,誰知慌亂中腳下一滑,卻摔倒在了地上。這時海的鐵耙正好挖了過來,這一摔讓他避開了鐵耙的襲擊。鐵耙砸在堅硬的水泥地上,在黑暗中直冒火花。那人大吃一驚,急忙往前一滾,順著面前那個小坡滾了下去。
海十分惱怒,他朝坡下那些手下大喊:“快攔住他!別讓他逃了!”
可黑暗中,他見那人迅速爬起來,揚起雙刀,高喊著:“沖出去!”然后就像撕爛一塊破布,在黑暗中撕開一道口子,突圍出去了。
海在后面狂追,可黑暗中早已不見那人的影子。?衽瓱o比,把所有的怒火都往手下們身上發(fā),他指著他們罵他們膽小鬼,罵他們廢物,罵他們毀了他一世的英名。他手下看著海那張扭曲、掛滿鮮血的怒臉,誰也不敢出聲,等他火氣消了很多,才小心翼翼提醒海去上醫(yī)院。
第二天我去醫(yī)院看海,他傷得并不重,只縫了三針,頭上裹一圈紗布便無大礙了。海見到我,向我嘆氣,說他把手下全解散了,說再也不想見到那些廢物了。
我問海什么時候去復(fù)仇?打輸了就必須去報復(fù),否則會被人視為膽小鬼,在江湖上無法立足;這個江湖邏輯,似乎亙古不變。
海從病床上起來,從枕頭底下拿出兩把刀,遞給我一把說:“現(xiàn)在就去!”刀是兩把殺豬刀,通體閃光,足有一尺多長。他見我把刀插在腰間藏妥,便也把刀插進衣服里,然后認真對我說道:“現(xiàn)在我只相信你,以后我誰也不要,就和你兩個人打天下!”
我堅定地點點頭,為他對我的信任而感動。我熱血沸騰,急于為海報仇;海被人砍了,我認為也是我的恥辱,我早已認定我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我們很快在電影院找到昨晚那人,但情形卻和我們想要的不一樣:那人里手里拿著一把殺豬刀,身邊黑鴉鴉站著十幾個人,手里全都拿著武器。他們明顯是在等我們,全都站在電影院前的空坪里,冷冷地看著我們。
我和海老遠看到那些人,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來了;前進有危險,后退會被人恥笑!我頭腦一片空白,不知該如何是好,只是機械地跟著海往前走。
離那些人越來越近了。海忽然站住腳,喊著昨晚那人的名字說道:“今天我是來告訴你,以后我不出來混了,我們的恩怨就此算了。”
我愕然,這不是認輸,讓人恥笑嗎?我拉了拉海,希望他說兩句硬氣的話?珊2焕砦,他說完便拉著我離開了。走出很遠,我回頭見那些人并沒有追我們,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這時我開始埋怨海,怨他不該說那些認慫的話。
海不出聲,來到我們常聚的小樹林里,坐在地上沉思。過了一會兒,他忽然站起來,從身上掏出殺豬刀,在一棵樹上狠狠砍了幾刀,咬牙切齒對我說:“放心,此仇不報非君子!”然后告訴我他設(shè)想的復(fù)仇計劃。他說從現(xiàn)在開始他裝慫,等那人放松了對他的防備,他就去偷襲。最后他告訴我,他這次要下重手,不想連累我,偷襲他一個人去。
我自然跟他爭辯,說是兄弟就要共同進退。他很認真地向我解釋,說偷襲一個人去跟兩個人去沒什么差別,而他下了重手后肯定必須跑路。他無所謂,反正他早就不想讀書了,他家里又是三兄弟,他跑路了他父母還有他兩個哥哥照顧,而我卻是家里的獨子,他不想讓我的父母為此傷心。
我知道事情的嚴(yán)重性,跟他爭辯了幾句,便默認了他的復(fù)仇計劃。
大約過了半個月,晚飯后海叫我去小樹林里,他手里拿著一個編織袋,見到我就說:“我收到消息,那人今晚會去看電影,我去他回家的路上埋伏,等他看完電影回來就砍他。”說完他把手里的編織袋交給我,說里面是他準(zhǔn)備跑路的衣服,做完事他就來拿。
我的心情忽然很復(fù)雜,一方面我希望他能復(fù)仇,這樣才能爭回我們的面子。一方面我又明白,他此去會面臨很多危險;或者復(fù)仇不成反被人傷,或者被公安捉住去坐牢,就算全身而退,他也只能在外躲藏,有家不能回。
我接過編織袋,想說幾句慫恿鼓勵他的話,卻半天沒說出來。海和我在小樹林里坐了一會兒,便動身去準(zhǔn)備埋伏,臨走時他狠狠說道:“這次我要向所有人證明,我絕不是一個慫人!”說完他便走了。
我一個人在小樹林里等,過了很久,大約九點半,海終于回來了。他急沖沖地跑回來,殺豬刀提在手上,老遠激動地對我喊:“好了!我終于報掉仇了!”海在我面前站住腳,喘了口氣,又語速急促地向我描述他復(fù)仇的詳情。描述時海眉飛色舞,雙眼在黑暗中閃發(fā)火花,臉上洋溢著無法壓抑的興奮。
據(jù)海說,他埋伏在暗處,沒過多久便看到那人跟兩個人一起回家,海等他們走近了,他才從暗處突然跳出來,大吼一聲:“老子砍死你們!”那人嚇得掉頭就跑,他兩個同伴一個往另一個方向逃,另一個則嚇得倒地大哭。海鎖定那人,追著那人猛剁。海說他自己也不知砍了那人多少刀,只是看到地上流有血跡,知道肯定砍傷那人了,這才罷手沒追了。
海描述完從我手里拿過編織袋,要我去路邊幫他攔了一輛摩的,然后他急沖沖從小樹林里出來,坐上摩的便從我面前消失了。海沒有告訴我他要去哪里,他說這樣對他對我都好。
第二天我很快知道那人傷的很重,他頭骨差點被海砍開,在醫(yī)院里足足住了一個月才出院。那人家里報了案,公安很快四處通緝海,但海仿佛從人間消失,誰也無法知道他去哪了。
一年后,海給我來了封信,信里他告訴我,他現(xiàn)在在樊枝花當(dāng)民工,跟人修筑大壩。
又過了一年,風(fēng)聲終于平息了,海也回來了。
海回來我很高興。海那次偷襲轟動江湖,別人已視他為一只兇殘的惡虎,對他充滿畏懼。身邊有這么個極具震懾力的盟友,對我行走江湖,無疑是一道安全屏障。;貋砗,我倆幾乎形影不離。
海早戀,初中時就有了女朋友。他女朋友是他同班同學(xué),皮膚白凈,身材高挑,還有一個好聽的名字——馬蘭花。
那個年代大多數(shù)人家都沒有電話,每次海去找馬蘭花約會,我們幾個朋友就在馬蘭花家樓下,學(xué)著電影《馬蘭花》里的臺詞,一本正經(jīng)地唱:“馬蘭花,馬蘭花,勤勞的人在說話,請你馬上就開花!”
不用多久,馬蘭花便從樓上下來了,然后跟著我們往鐵路走去。鐵路稀有火車行駛,因此一到晚上,便成了年輕人理想的戀愛場所。
到了鐵路,我們幾個朋友很自然落在了后面,故意讓海和馬蘭花走在前面。海和馬蘭花并排行走,低聲交談,兩人肩膀保持幾寸距離。有時不自覺靠攏到一起了,我們便在后面扔石子,怪腔怪調(diào)地喊:“同志,請保持冷靜,忘了你們身后還有一群狼嗎?”
海生氣,笑著從地上撿起石塊砸我們。我們大叫:“重色輕友!交友不慎!為衣服剁手足啦!”
馬蘭花捂嘴吃吃直笑。海更加生氣,笑罵著要沖過來擂我們。
我們呵呵大笑,急忙回身逃走,一邊跑一邊怪聲怪氣亂唱:“馬蘭花,馬蘭花,勤勞地的人在說話,請你馬上就開花!”跑遠后我們回頭,只見海和馬蘭花沐浴著黃昏余暉,已經(jīng)依偎在了一起。
海和馬蘭花升溫很快,他們的戀情幾乎半公開;他們總是一起上學(xué),一起放學(xué),有時還偷偷一起過夜。
海剛跑路那會,馬蘭花向我詢問過海的去向。但沒過多久,她初三畢業(yè),被韶關(guān)一家紡織廠招工上班去了,從此她再沒有向我打聽海的情況。
海回來后,跟我聊最多的話題永遠是馬蘭花。他總是在我耳邊說馬蘭花如何漂亮,說馬蘭花如何溫柔,說他如何想馬蘭花。海談?wù)擇R蘭花熱情很高,但每當(dāng)我建議去韶關(guān)找馬蘭花時,他卻似乎很低沉,總說過幾天再說。
這樣過了半年,終于有一天,海主動要我陪他去韶關(guān)。韶關(guān)離福城并不遠,那時雖然還沒有高鐵,火車提速也是后來的事,但我們坐了三小時的火車便到了韶關(guān)。
海在火車上有點沉默,他反常地沒跟我聊馬蘭花,總是望著車窗外出神。
到韶關(guān)時已將近下午五點。我跟海很快來到馬蘭花所在的紡織廠,我們在廠里一番打聽,很快找到了馬蘭花的宿舍。當(dāng)我們來到馬蘭花宿舍門口,往里面張望,見馬蘭花一個人在里面。
馬蘭花的宿舍是單人宿舍,最里面靠窗擺著一張床,床前有張小桌,小桌對面是個小衣柜,衣柜地上亂七八遭擺著幾雙鞋。宿舍進門左手邊砌有水泥平臺,上面擺放著煤氣灶和鍋碗瓢盆,此時馬蘭花正在那里炒菜。
馬蘭花背對著我們,她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的到來。我和海站在門口,我以為海會喊她,可海站著沒有出聲,于是我張口喊道:“馬蘭花!”
馬蘭花轉(zhuǎn)頭看到我們,一臉驚愕,呆了一會兒才問道:“咦,你們怎么來了?”
我嘻嘻笑道:“有人想你了唄!”說完走進宿舍,四處掃了一眼又說道:“馬蘭花,你這小家蠻溫馨的嘛,難怪你樂不思蜀,這么久了也不回去看看某人,某人可是想你快想瘋了。”
馬蘭花把菜從鍋里起出來,關(guān)掉煤氣,端到小桌上擺好,笑著招呼我們:“坐呀,你們隨便坐。”
我大大咧咧找了張椅子,隨便坐了下來。海卻走到小桌前,站在那里沒動。
馬蘭花解下腰間的圍布,掛在門后一顆釘子上,回身問道:“海,你那事沒事了吧?”
海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呆呆地看著馬蘭花。
馬蘭花又問道:“你們還沒吃飯吧?我們廠門口有食堂,你們?nèi)ツ抢锍园桑酝晡襾碚夷銈儭?rdquo;
我嚷道:“馬蘭花,你這里不是有飯菜嗎?我們在這里吃不行嗎?你怎么趕我們走呀?”
馬蘭花面露尷尬,咬了咬牙,忽然朝我說:“我老公就要回來了,你們在這里不好!”
我大吃一驚,沒想到馬蘭花會移情別戀,跳起來嚷道:“你哪來的老公?你跟別人結(jié)婚了嗎?”
馬蘭花低頭咬牙:“還沒結(jié)婚,但我們住在一起好久了。”
我愕然,轉(zhuǎn)頭見海呆若木雞站在那里,盯著馬蘭花一動不動。
我憤憤不平,一屁股又坐了下來,看著馬蘭花嚷道:“我們偏不走,我要看下是哪個狗男人敢搶我兄弟的女人?等會我要狠狠收拾他!”
馬蘭花一臉驚恐,向海哀求:“海,我求求你,你們快走吧!”
海深深看了馬蘭花一眼,一聲不吭,掉頭就往門外走去。我急忙喊:“海,不要走!你不想收拾那個狗男人嗎?”
海忽然回頭,沖我咆哮:“快走!你他媽給我快走!”他面目扭曲,眼冒怒火,仿佛我是他的仇敵。我嚇了一跳,急忙起身跟著海往外走。臨出門時,我見馬蘭花站在門邊,咬著牙,眼里似乎噙著淚水。
從馬蘭花宿舍出來,天色已經(jīng)暗了。
我跟海沒去馬蘭花廠食堂吃飯,我們在路邊隨便找了家小店吃,吃完又隨便找了家旅舍住了下來。海沉著臉,始終不言不語。我明白他的心情,也不去打攪他,在旅舍里看了一會兒電視,便倒頭先睡。海大約坐了一兩個小時,也關(guān)燈睡了。
半夜我被一陣抽泣聲吵醒,迷迷糊糊睜開眼,以為是外面有人在哭?陕犃艘幌,那聲音似乎是海發(fā)出的。我急忙起身開燈,見海伏在枕頭上,肩膀聳動,果然是他在哭。
我愕然,想不到海會像女孩子那樣哭鼻子。
我靠著床頭坐好,打著哈欠安慰海:“別哭了,何必為一個女人傷心?天涯何處無芳草!”
海忽然抬頭,一臉淚痕,沖我哀號:“你知道嗎?她也曾經(jīng)叫我老公?她也曾經(jīng)叫我老公呀!”然后哇地哭了起來。這下他完全不壓抑自己,抱頭倒在床上,放聲號啕大哭。他一邊哭,一邊抽噎著告訴我,其實他早就猜到馬蘭花變心了,因為他在外面跑路時就給馬蘭花去了很多信,馬蘭花卻從沒給他回信。他這次來是想證實自己的猜測,沒想到真成了現(xiàn)實。
我震驚,想不到在江湖上兇神惡煞的海,竟會脆弱得像孩子般地哇哇大哭。我手腳無措,覺得海的哀號在這寂靜的夜晚格外刺耳,于是又安慰他說:“明天我們再去找馬蘭花,她也許還會回心轉(zhuǎn)意。”
海忽然不哭了,突兀的令人詫異。他起身靠著床頭,呆了半天,幽幽說道:“不去了!她已經(jīng)叫別人老公了,再去還有什么意思?”
我還想勸說,但海搖頭表示不想聽。第二天,在海的執(zhí)意下,我們很快又坐火車回來了。回來后海似乎變了個人,他雖然還跟著我們四處游蕩,但神情明顯沒了以前的活跳,他只是沉默寡言,心不在焉地跟在我們后面。
海再也不跟人聊馬蘭花了,但誰都知道,他無時無刻不在想馬蘭花。
大約過了半個月,一天,我忽然發(fā)現(xiàn)海左眼烏青,嘴唇翻腫,明顯是被人揍了。我驚訝地問他:“怎么回事?你跟誰打架了?”
海目光迷離,看了我半天,才用手摸了摸臉說:“沒事。你別管。”
我很驚異,海被人打了,我們豈能坐視不管?我再次向他詢問,可他卻像只悶葫蘆,任我如何詢問都一聲不吭。后來見我問急了,他似乎也生了氣,低著頭,一聲不響,一個人徑自回家去了。
海走后我才知道,原來海又去韶關(guān)找了馬蘭花。他把馬蘭花約到中山公園里,苦苦向馬蘭花哀求,希望她能回心轉(zhuǎn)意。可馬蘭花指責(zé)海無所是事,只知道打打殺殺,將來不會有好結(jié)果。而他現(xiàn)在的男朋友雖然年齡大點,卻是她們廠里的車間主任,并且即將升任副廠長,明顯比海有前程。海還想解釋,可這時馬蘭花的男朋友帶了幾個人過來,不由分說狠狠揍了海一頓,警告海以后不要再糾纏馬蘭花。
當(dāng)時海身邊有個也在韶關(guān)上班的老實朋友,他等馬蘭花他們走后,把海從地上扶起來,慫恿海回來叫人,去報復(fù)馬蘭花她男朋友?珊s像受了刺激,忽然仰天大叫:“打得好!他只打我,沒有責(zé)怪馬蘭花,看來他是真的愛馬蘭花!打得好!打得好!”然后瘋子似的亂跑。他擔(dān)心海會投河自殺,只好也跟著海亂跑。后來海終于安靜下來,他便急忙買了一張火車票,把海送了回來。
海走了后,他才松了口氣,對人搖頭嘆息,說想不到海這樣的江湖人物也會如此癡情。最后他下結(jié)論,說不用多久,海必發(fā)神經(jīng)病。
海的情形果然不妙,他日漸消瘦,目光越來越呆滯,精神越來越萎靡,整個人仿佛只剩下抽去靈魂的空殼,變得生氣毫無——他已不復(fù)威猛,沒了令人畏懼的氣勢。
海跟我們玩的越來越少了,最后漸漸跟我們完全斷了聯(lián)系。有時我們在路上看見他,他目光呆滯,神情木訥,仿佛不認識我們。我們喊他一聲,他應(yīng)一聲便走開;我們不喊他,他則對我們不理不睬,徑自從我們身邊擦肩而過。
后來海的父親退休了,海頂他父親的職,去了一家國營煤礦上班。再后來他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直到現(xiàn)在還在那家國營煤礦工作。
海工作的那家國營煤礦跟我有業(yè)務(wù)往來,一年我總要去那煤礦幾次。偶爾我會在路上遇見海,他依然是一副神情木訥,對人不理不睬的樣子。每次看著海默默過去的背影,我總?cè)滩蛔肫鹉菚r在馬蘭花家樓下,我們一本正經(jīng)地唱:“馬蘭花,馬蘭花,勤勞的人在說話,請你馬上就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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