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科學家發(fā)話說,“我要嚴厲批評一個口號,即所謂‘人要敬畏大自然’”。一時間社會上有許多爭論。其實,“無須敬畏自然”、“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其樂無窮”、“三山五岳開道,我來了”等等,這是二十世紀的中國常識。我偶然翻舊雜志,讀到《詩刊》1962年第五期就有:“站起來的人民要改造一切!舊世界、大自然、全宇宙……”,我記得在過去,“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其樂無窮”簡直就是中國鄉(xiāng)村的日常標語,在哪個村都可以看到。那位科學人士的言論并非什么石破天驚的高論,而是小學生都知道的常識,二十世紀以降,漢語教科書日復一日,通過政治、語文、地理、物理、化學、生物等等課程,用這種思想──“自然不過是一個可資利用的對象”,教育著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無須敬畏自然的思想,是“五·四”以來教育的基本核心,沒有人可以逃避這種教育。
恰恰相反的是,中國古代敬畏自然的思想已經成為異端、另類、迷信、愚昧。連中醫(yī)一度都被作為迷信來消滅。假設讓今天所謂敬畏自然的少數(shù)去與相信科學的大多數(shù)就某個決策進行辯論,恐怕后者只要一搬出“科學實驗證明、科學結論……云云”,前者就只有唯唯而退。敬畏自然簡直只是一首無用的詩,今天運轉一切事情的道理其實都是科學。例如,鏈霉素的推廣,最初也是因為“科學實驗證明……”,后來導致成千上萬的人耳朵聾掉,也是“科學實驗證明……”。當年在黃河上建水壩,也是科學結論。過了幾十年,發(fā)現(xiàn)科學結論有問題,就不提了,對科學絕無一句微詞。麥當勞上市,也是在各種科學數(shù)據支持下風靡世界的。最近呢,“營養(yǎng)專家指出,漢堡包、薯條等可引起體內激素變化,使食用者上癮,造成難以控制進食量。研究中還發(fā)現(xiàn)漢堡包、炸薯條、炸薯片、薄脆餅、烤豬肉、水果甜品上的棕色脆皮、餅干、蛋糕等食品中含有大量丙烯酰胺。已知丙烯酰胺是富含碳水化合物的食品經高溫煎炸、烘焙或烘烤后所產生的自然副產品。丙烯酰胺可導致基因突變,會損害中樞和周圍神經系統(tǒng),誘發(fā)良性或惡性腫瘤。專家認為,這一發(fā)現(xiàn)解釋了西方國家腫瘤高發(fā)的原因。世界衛(wèi)生組織規(guī)定,每公斤食品中丙烯酰胺不得超過1毫克。但目前麥當勞、肯德基等出售的薯條中丙烯酰胺的含量高出該標準約一百倍,一包普通的炸薯片超標約五百倍,面包、蛋糕和餅干中丙烯酰胺的含量也都超標”。這也是科學結論。一切決策,即使后面依然隱藏著不可知,只要搬出“經過科學的……”,一切爭端立即煙消云散,也不能再爭議了,執(zhí)行!科學儼然已經成為我們時代的另一位新上帝。
敬畏自然這個道理,很容易說得語無倫次,謬誤百出,與注重實證、邏輯的科學爭辯,敬畏自然聽起來只是些無從證實的感覺、直覺,完全可以扣上迷信的帽子?茖W家已經看出破綻了,中國古代有過敬畏自然的說法嗎?自然又怎么敬畏呢?它是一個神?敬畏自然的一派著急,也去西方理論中搬來什么“環(huán)境保護”、“綠色文明”、“反對人類中心主義”,聽起來像是在為某種權宜之計辯護,似乎“敬畏自然”,只要國家環(huán)保局之類的機構強硬起來就夠了。
爭論忽略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自然對于中國是什么?只是生存環(huán)境?或者開發(fā)利用的對象?
去年在紐約我曾經參觀美國大自然歷史博物館,那個叫驚心動魄!作為在“侶魚蝦而友麋鹿”以“抱明月而長終”(蘇軾《前赤壁賦》)為人生最高境界這種文化傳統(tǒng)里面長大的人,我在里面真是感到恐怖、極不舒服(我幸運的是,“文革”時期學校的關閉,使我逃脫了科學主義的網羅,中國傳統(tǒng)依然暗藏在民間社會的草根中)。自然中的一切,不要說天上飛的、地下爬的,就是草根下面的土壤也一層層翻出來,測量、分類、解釋、標簽,做成各種各樣的標本。到處是動物尸體,我從未看到過那么多的死鳥一大排地掛在墻上。這個博物館完全是一個大自然的停尸房。美國孩子在里面歡天喜地,老師領著,一一講解,這是他們的文化傳統(tǒng),自然對于人,只是一個供人類研究、解剖、實驗、開發(fā)、利用的對象。在這個博物館里面,從經驗上講,我只是一個中國小孩,我是平生第一次見到這么多動物的尸體,我感到害怕、疲憊。
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不同,中國歷史當然也有對自然進行征服和改造的這一面,但它更是“道法自然”的文明史。中國文明可以說就是敬畏自然的、道法自然的文明。自然對于中國來說,是道之所在,是文明的靈感源泉,是中國人為什么活著不是僅僅為了吃飯之根本意義所在。自然,是中國萬事萬物之道。中國人不會問什么“我們是誰,我們從哪里來,我們到何處去”之類的問題,因為中國的道就在自然之中。
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币磺卸家缘罏榉,道就是萬事萬物的是其所是、自然而然的不可解釋的來由。馮友蘭說:“道之作用,并非有意志的,只是自然如此!弊詈,道法自然,自然是包括道在內的一切之母,“譬道之在天下,猶川谷之于江!薄;煦缡且环N自然天成的和諧秩序。鷹在天空,蛇行于地,“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蘇東坡),“人居其一焉”(老子),是沒有什么道理的,無名天地之始。天地無德,天地不仁,“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只是自然而然,是其所是。天、地、人都是道的體現(xiàn),“天地之大德曰生”,世界的種種關系、秩序是道決定的,不能隨便改動這種秩序,順其自然就是道,人要順天承命,隨遇而安。道就是無為。它是不可知不可道的道,孕育著道的是自然,自然是道的根本所在,道法自然!芭c物委蛇,而同其波,是衛(wèi)生之經也”。
這種思想深刻地影響了中國文明。中國人講哲學,要從自然取譬,“上善若水”,“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漢語之所以是隱喻特別發(fā)達的語言,與道法自然有關。文以載道,這個道不是現(xiàn)在的意義、主義、意識形態(tài)、道路、路線、主旋律。這個道是自然而然之道,不可道之道,非常道,這個不可道的道只可以通過語言來暗示,語言是道的隱喻、象征。漢語是最有詩性的語言,因為漢語一直被作為一種道法自然、隱喻大道的方式來發(fā)展。漢語的所指特別豐富,而能指有限,因為語言的價值主要在于對道的象征,而不在于分類命名。漢語的最高境界是“無跡可求”,“似花還似非花”,“言近旨遠”,因為道是無法說出來的,只可以通過語言的蛛絲馬跡來暗示。說,但是說的是無,因為道是無。道是無,但是它要通過“有”來體現(xiàn),隨物賦形。文、語言是有,只是“道”的跡象、痕跡。無才是道本身?梢灾苯诱f出來的不是道,是理。萬事萬物各有其理,可以通過格物致知,但理上面還有一個萬物萬事萬主萬理歸一的道。老子五千言講道,他從來沒有直接說出道是什么,他說道的方式,只是描述、象征、旁敲側擊,因為道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只是陳述了一個“是其所是”的事實,什么也沒有說,但道已經在其中。
文學藝術道法自然!按髩K假我以文章”(李白),所以山水詩歌、山水畫是主流。長江曾經使黃山谷覺悟了書道。他說:“晚入峽,見長年蕩漿,乃悟筆法!
中國昔日最偉大的詩人都是自然成就的。從《詩經》、屈原以降,誰不是“大塊假我以文章”。長江是中國最偉大的道場之一,就像印度人通過恒河覺悟到佛教的意義。昔日的詩人都意識到長江對他們生命的意義。這河流流淌著的東西是書本上永遠找不到的,那種隱蔽著的東西可以啟發(fā)人的心智,令詩人在人群中出現(xiàn),令詩人在詩人中成為偉大。去夔出峽是一種偉大的中國經驗,它曾經造就了許多偉大的詩人,李白去夔出峽,從此進入天下,“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杜甫來到夔門,寫出不朽的詩歌:“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偉大的青銅之聲,過了千年,我這個剛剛誕生的讀者進入夔門穿過三峽的時候,依然像陸游感嘆的那樣“頃來目擊信有證”,被他們語言的神力所震撼。
日常生活道法自然,中醫(yī)講究的是調和陰陽,順其自然。死亡并不可怕,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食物講究的是自然天成,味道。居家也要順應自然,雕梁畫棟、鳥語花香的園林,都是對道的暗示。隨便翻到袁中道1608年的日記:“李陽驛有小渠者二,皆石峙其中,小舟左右出入,垂楊復渠,人家對住,真棲隱佳處也!
中國的思想是道法自然的結果,中國文明是道法自然的文明,中國的日常生活是道法自然的生活,在中國,可以說,上帝就是自然。你說是敬畏自然也錯不到哪里去。此岸、此在,就是彼岸,自然在中國世界是包含著上帝那樣的意思的。
簡單說,西方思想就是要用人的道理來重新安排世界,它當然要顛覆自然的原始秩序。西方文化最大的道理就是比自然還偉大的理性、邏輯(應該看到,西方在二十世紀已經對此有所反思。從尼采以來,對科學、理性的懷疑已經成為時髦的現(xiàn)代思潮,對自然的瘋狂開發(fā)已經有所收斂。而中國當代,對這個問題的認識還停留在張揚理性、科學啟蒙時代)。
中國道法自然,西方注重理性、主義。這些思想無所謂是非,重要的是它們決定了不同的文化和生活方式。
西方的心不是安放在自然中,而是安放在教堂中。自然大地是中國人的教堂,中國人安身立命、心安理得的所在。長江黃河在科學看來,只是水利。在李白杜甫看來,那是道之所在。所以李白杜甫寫的是“黃河之水天上來”、“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河流充滿神性。
在當代詩人那里:“黃河像一個巨人,在這里困囚了千萬年……”如今:“它把光明和動力,通過沒有盡頭的輸電線,遠遠地送入大戈壁,高高地送上祁連山”(馮至)。這是近代以來文學對自然的新認識。有今人說:“有人愿意崇拜大自然,那當然是其信仰自由,雖然我本人想象不出對蚊子、臭蟲、病毒、病菌、地震、海嘯這些大自然的產物有什么好崇拜的!鼻魄,這就是今天的人理解的自然!當然沒有什么值得崇拜的。
是的,已經完全不再敬畏了。爭論過了,要開發(fā)哪塊地堵哪條河還不是由人家開發(fā)。我只是擔憂,博爾德·約翰·立德們開發(fā)解剖實驗分析利用完畢,也可以置“京都協(xié)議書”于不顧,找個教堂進去呆幾分鐘也就心安理得了。我們這個沒有虛構出一個上帝、彼岸的民族,把生命的意義完全寄托于自然、寄托于大地,我們去哪里安心?
最近看比利時圖森的小說,許多新潮青年奔走相告,作為最新的先鋒派來崇拜。那小說寫的是世界末日,衛(wèi)生間里的生活。多乏味的文學。一切未來就是這樣,沒有自然了,世界向室內轉移,向虛擬轉移,向各種開關、按鈕、鍵盤轉移,沒有細菌,一切都經過科學程序的嚴格消毒,衛(wèi)生、干凈、搞定。
我曾經在中國的歷史博物館的工藝品中看出中國文明發(fā)展的某種過程:先是陶,泥巴直接來自大地,之后鼎出現(xiàn)了,青銅,沉重地扒著大地、抓著大地,害怕它失掉似的。然后是俑,站在大地上,要去征服什么了。唐是騎在馬上的,意氣飛揚,大地遼闊。到了宋,文明好像就坐下來了,向形而上的理轉移,存天理,滅人欲。有明一代,文明還是瘦的。往清,理逐漸成為形式,考據、繁瑣、裝飾、肥蕩、洛可可風格,宣紙越來越多,用錢穆先生的話說,已經成為紙上的文化。從大地上到馬上到坐下來到紙上,這是一個逐漸脫離大地的過程。清的腐朽滅亡,與它的文化是紙上的死文字有太大的關系。1840年,西方列強其實是用軍艦大炮對付一張宣紙。道不同,是可以變天的,西方對中國原汁原味的“天”感到驚奇,如此巨大的資源,卻只為幾幅水墨畫和山水詩服務,真是不可思議。中國二十世紀激蕩的是要重新腳踏實地的沖動,激烈的反傳統(tǒng)運動基于過去二三百年來的清朝歷史,但它從西方接受的“道”卻是與中國五千年歷史形成的道完全對立的東西。中國拋棄紙上的空洞文明重返大地,但不再是大地的敬畏者和葆光者──“人不是在者的主人,人是在者的看護者。人在這‘更少’中并沒有失去什么;相反,他是有所收獲的──他抵達了在的真理。他獲得了看護者的本質的赤貧”(馬丁·海德格爾)──而是征服者。自然不再是道的載體,而是可以開發(fā)利用的資源、對象。人與大地的關系不再是天人合一,而是主體與客體的關系,資源與利用的關系。如同希臘神話中會點金術的國王彌達斯那樣,凡是他觸摸到的東西,即凡是被他拉入魔法的東西,盡管它們不是馬上變成了金子,但是馬上獲得了價值。接著,未來的中國博物館要出現(xiàn)的是什么呢,我可以告訴你:馬塞爾·杜尚先生的小便池,但有中國特色,是馬賽克瓷磚制造的。
有關資料表明,在中國人對自然的改造已經成為自身存在的威脅──“水利部副部長翟浩輝近日表示,目前我國農村化肥、農藥、除草劑、農膜的大量使用已經造成了嚴重的污染,許多河道發(fā)黑,河岸雜草叢生,垃圾成堆;不少農田土壤層有害元素含量超標、板結硬化,農村水環(huán)境的惡化不僅危及農民的身體健康,也影響了農產品的安全。‘許多鄉(xiāng)村特別是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發(fā)達地區(qū)和開發(fā)項目比較多的地區(qū),很難找到一塊凈土、一方凈水!院戚x說。在很多農村的溝渠河道正遭受著工業(yè)廢棄水和生活垃圾污染的同時,水土流失尚未得到有效控制,邊治理邊破壞的現(xiàn)象依然存在,目前全國還有二百多萬平方公里的水土流失區(qū)亟待治理,任務十分艱巨。此外,全國廣大草原也由于持續(xù)干旱和超載過牧,加之牧區(qū)水利建設長期滯后,導致草原退化、沙化嚴重。與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相比,天然草原載畜能力下降了約30%,而載畜量卻增加了46%。翟浩輝指出,目前全國牧區(qū)33.8億畝可利用草原90%出現(xiàn)不同程度的退化、沙化。一些生態(tài)嚴重惡化的地區(qū),河流斷流、湖泊干涸、濕地萎縮、綠洲消失,生物多樣化減少,有的地方喪失了人類基本居住條件。近五年來,牧區(qū)已有二十六萬人不得不搬遷移居!
“珠江口沿岸經濟發(fā)展迅速,工礦企業(yè)較多,上游及沿岸的工業(yè)區(qū)和居民生活污水均排往珠江,而且大部分污水未經處理,對海域水質造成了極大的影響,以至于珠江口海域已成為全國第二大嚴重污染區(qū)。據有關資料顯示,排入珠江口的各種污水量每年超過二十億噸,其中城鎮(zhèn)生活污水占70%,約有四分之三以上的城鎮(zhèn)生活污水未經處理就直接排入。近年來圍海造田促進了養(yǎng)殖業(yè)的發(fā)展,養(yǎng)殖場的餌料投放量極大,海水富營養(yǎng)化程度大大增加。據2003年分四十一站布點取海水各層樣本分析得出的水質狀況,僅有兩個站點處于中度污染,其余皆為重污染!
“青海藏高原三十年來冰川面積年均減少147.36平方公里;重度沙漠化土地是三十年前的三倍!
道法自然,也是道發(fā)自然,自然毀滅,道也就沒有存在彰顯的地了。大地死去,道將隱匿。對于西方人來說,自然的毀滅也許無所謂,因為復活的意義不在自然,而在上帝、彼岸、真理、主義。美國在伊拉克想的就是這回事情,博物館被搶掉無所謂的,炸得滿地窟窿是無所謂的,大地燃燒無所謂的,只要主義真。對于中國人來說,問題要嚴重得多,中國人喜歡說身心,有身才有心,身在前,心在后,有自然才有道,如果身已經不存,道又如何感悟呢?所以,守著空氣污染、江河湖泊死去,沒有魚蝦麋鹿、沒有“淺草池塘處處蛙”、沒有“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秋水共長天一色,落霞與孤鶩齊飛”、“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不自然的世界,主義再正確有什么意思呢?人生又有什么意思呢?
今天,敬畏自然太虛妄了,你怎么對抗科學的專政?五千年的傳統(tǒng)奈它何。∪昵,我還親眼在昆明附近的農場看見豹子,我已經成為這個城市最后幾個有過這種經歷的人。三十年前,我還像馬匹那樣彎腰直接飲滇池的天賜之水,現(xiàn)在它已經成為死水。那些主張敬畏自然的人太虛弱了,他們其實只是與上帝先生商量一下,可否稍微根據中國的傳統(tǒng)修正一下,至少留些地給我們安心吧,多少顧及一下“天行有常”吧。在哲學教授那里“道法自然”可能是一部部煌煌巨著,但在普通百姓那里,“道法自然”可能不過是對麥當勞炸雞的輕蔑或者恐懼,不過是在過春節(jié)的時候,千方百計托鄉(xiāng)親從故鄉(xiāng)帶回一只“純天然”的土雞。但不可輕視這只雞,它意味著“道法自然”。人們對科學上帝的懷疑正在通過對原汁原味的迷信,對一只用傳統(tǒng)方法飼養(yǎng)的土雞的質量的信賴上表現(xiàn)出來?茖W成為一切的惟一尺度、主宰、上帝,危險就開始了。糧食是可以信賴的,但是科學創(chuàng)造的糧食,則是不確定、不保險的。那不是糧食本身,那是關于糧食的實驗,猜想,糧食的可能性。這種可能性也許是好的,也許是災難,只有木已成舟的時候,人們才會知道。人類今天已經大量地生活在科學導致的不確定性和不安全之中,古代世界的無可置疑已經被全面摧毀,因此昔日普通無比的一個鄉(xiāng)間土雞下的蛋才會身價百倍!爸腔鄢,有大偽”,這個大偽就是“人們就在不可能生產出確切性和保險的地方,要求這種確切性和保險”(韋伯)。科學的不確定性和權宜之計被掩蓋起來,人們以傳統(tǒng)的信任大地的經驗去信任科學,他們最終會發(fā)現(xiàn),表面看上去堅不可摧的科學堡壘里,一切其實都是不確定不保險的,都是此一時彼一時,走一步算一步的。有良知的科學還“大膽的假設,小心地求證”,在良知闕如,惟利是圖的社會,所謂“科學”,簡直就是災難。
印度洋最近發(fā)生的可怕海嘯使人類再次意識到在偉大的人類后面,還有他無法預測戰(zhàn)勝的東西。世界并沒有被搞清楚,被控制住,沒有被搞定。愛因斯坦早就明白這一點,當這位物理學巨人抵達物理學終端的時候,發(fā)現(xiàn)藏在那里對他擠眉弄眼的是一個叫作“不可知”的幽靈,他依然在途中,黑暗依舊。但愛因斯坦被忽略了,他僅僅被視為人類的勝利之一,而忽略了他只是過程之一。
印度洋海嘯使我們重新回到古代世界的黑暗中,“道發(fā)自然”,世界在根本的方面并不以人類的意志為轉移。在印度洋沿岸,過去多年來,人們已經散布了無數(shù)最后的、終極的、不朽的神話,人們用無數(shù)的科學理論、技術手段、財富和事實向那些游客和居民保證,一個不朽的王國已經被設計并建立起來,無數(shù)的水壩、鋼混建筑、塑料、玻璃、公路、堤壩、水庫、別墅、度假區(qū)、美國式的生活模式、“最后之人”(福山)的極樂海灘……以及電視臺好萊塢式的華麗鏡頭中的種種宣傳,已經令人們相信,一切都在依據人類的意志轉移,并且不可逆轉,歷史“只有一個終點”,人的勝利輝煌無比,未來不過是當下的無限累積而已,只有更好,不會更糟。一切都已經解剖、測量、分類、理解、估價完畢,一切都已經搞定,哦,歷史已經終結。
海嘯就像一只巨手忽然掀掉了白色的餐桌布,不朽的生活天堂只是一張餐桌而已。頃刻之間,十萬之眾,以及他們在一秒鐘前還沉浸其中的不朽王國已經煙消云散。人們赤身露體,重新開始思考:我們是誰,我們從哪里來,我們到何處去。歷史并不能終結歷史。終結歷史的在歷史之外。
海嘯鋪天蓋地而來,那是一個復活的時刻。我們的意志一直在把大地視為一具可以依據我們的理解隨便解剖、定義的尸體。我們把上帝想象成一個具體的對象,我們想象的復活只是某個死去千年的男人忽然從裹尸布里面爬出來的鬧劇而已。而這才是復活,瞬間,我們關于未來和幸福以及財富、社會制度等等的許諾瞬間消失,在海洋的可怕咆哮中,人類重新被拋回古代的黑暗。中國最偉大的思想家老子說過,天地不仁。天地并不根據文明的價值許諾來運轉世界,在未來或者過去的一切歷史中,天地無德,大地并非人類獨享!疤煨杏谐,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復活,意味著一切重來,重新開始,一切都不算了。
敬畏自然并非迷信,而是意識到,“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印度洋海嘯令人類再次意識到自己西西弗斯式的命運,我們的一切努力無非是把巨石推向山頂,最后它還是要滾下來,那就是復活。一切關于終點、結局、大團圓、最后的某某的許諾都是虛妄的,最后滾下來的是那個巨石。人類歷史的意義在于過程,在于從山腳把巨石推向山頂?shù)倪@個周而復始的過程,但我們總是忘記這一點,我們許諾各種必然的神話,我們試圖依據某種圖紙來一勞永逸地成功,我們吹噓我們就是那個可以把巨石懸于山頂而不墜的終結者。歷史被理解為規(guī)律、教條和必然性,可以預測并設計的,惟一的方向,朝著千年王國,孤注一擲?墒钱敽[襲來,我們忽然發(fā)現(xiàn)那曾經無比肯定、甚至以血的代價換取的一切,那些千年王國中的神話是如此虛妄。
人類當然要創(chuàng)造自己的歷史,但僅僅是人類的歷史而已,而不是一切的歷史。人類今天已經狂妄到以為自己可以創(chuàng)造一切歷史,甚至大地的歷史。海嘯來襲,使這種虛妄的自大再次破產。印度洋沿岸在海嘯之后將繼續(xù)他們的生活,他們要重新把滾下來的石頭推上去,只是推上去而已。什么時候滾下來,不知道。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二十世紀對此嗤之以鼻,尤其是在這個國家出現(xiàn)紅衛(wèi)兵之后,天不怕,地不怕,徹底唯物,無所畏懼。問題是,大人你可以不畏,圣人之言你可以懷疑,但天命可不管你畏還是不畏,海嘯才不管你怕還是不怕,是小人還是君子,是迷信還是科學。
畏天命,敬畏自然,并不是無所作為,并不是反對科學,而是反對科學獨裁。天命就是不可知。敬畏自然已經沒有什么意義,永遠不會大權在握,不會行政,如果你通過環(huán)保什么的去敬畏自然,你已經不是“道發(fā)自然”,只是以權宜之計對付權宜之計而已。但敬畏自然還是要談的,算是一種迷信或者詩性大發(fā)吧。起碼在吾國它有助于一種弱勢輿論,有助于人們敬畏之心的重建,有助于記憶的保持,有助于人們認真地想想自己的傳統(tǒng),那五千年真的只是在“吃人”?人是什么,只有理性啟蒙、文藝復興的“人”才是人?“道法自然”的人就是“非人”?尼采以降的西方思想不是已經在“上帝之死”到“人之死”的思想進程中質疑著“人”的合法性了嗎??聻槭裁匆艿焦廨x澡堂去用自己的身體表達對無法擺脫的科學邏輯理性世界的徹底絕望呢?我們時代有一個最大的政治正確,無論左派右派,都承認它的合法性,那就是一切正確都來自西方,非此即彼,非左即右。西方就是科學,在這方面,我們思維方式真的是非常原始。當科學被神化為無所不能的上帝的時候,科學恰恰是非理性的,而道法自然,卻理智得多。難道不是嗎,在科學的旗號下,我們干了多少非理性的瘋狂的事情?“文革”不也是號稱用的是科學理論么?別擔心,關于敬畏自然的嗡嗡只是有助于像一只土雞阻擋高速列車的鋼輪那樣,渺小地遏制一下那種冷血的“我死后,管它洪水滔天”的時代風氣,在那冷血巨人的火炬眼球上戳個小小的梗。
你要修建水壩,那就是一個水壩,你已經把巨石推上了山,你不要同時把巨石推上山,又信誓旦旦說什么這石頭永遠掉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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